孟金陵在府里生了两天的闷气,渐渐的气消了,便开始考虑着先在京城里歇上一段时间便去向皇帝请战。他这厢正在厅里考虑要不要去找赵平桢,那厢一个信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满面惊惶之色:“少、少主,你快逃吧!”
孟金陵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那信使跑上前与他附耳低声几句,孟金陵逐渐变了脸色,跌坐回椅子上。
赵平桢与秦小楼正在五皇子府上博弈。
秦小楼的棋艺远胜于赵平桢,但他每一次都能将棋局掌控的难舍难分,最后或险胜,或险败,总之回忆起来局局都是精彩。
赵平桢执黑子,往角上落了一枚,显然是一招臭棋。秦小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烦闷,意不在棋上,于是也就着他的臭招走了一招臭棋。
赵平桢捻着子出了一会儿神,再回神时往棋盘上一看,不悦地将棋子丢回棋盒里:“无趣,你故意让我。”
秦小楼愣了一愣,盯着棋盘思忖片刻,道:“殿下恕罪。下官心中有事,故心思不在棋上。”
“噢?”赵平桢挑眉:“你心里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秦小楼道:“下官在想,殿下为什么事苦恼,以致心不在焉。”
赵平桢盯着他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了会儿,突然一哂,伸手将棋盘捋了:“罢了,既然你我心思都不在棋上,不下了。”
他伸手将秦小楼拉到自己怀里,将脸埋进他脖颈中,嗅着他身上的暗香:“我在想什么,你应该知道。”
秦小楼微微一笑:“是。”
赵平桢捻起他一束发丝玩弄:“替我出个主意吧。”
秦小楼沉吟片刻,道:“下官不敢。”
赵平桢也不生气,语气如常:“为什么不敢?”
秦小楼道:“孟金陵是殿下的心上人,以我之陋才,想不出万全之策,若事情不得圆满,恐怕殿下迁怒于我。”
“心上人?”赵平桢乍一听见这个词觉得很是新鲜,因为以前从没有人敢向他提起这个词。他固然觉得自己喜爱孟金陵,至于喜爱到了什么份上,他细细一想,竟觉得“心上人”这词很妥帖。他边解秦小楼的衣带,边哂笑道:“但说无妨,你这么有趣的人,就算迁怒于你,我也不会杀你,你放心就是。”
秦小楼换了个坐姿,使他脱自己衣服的时候更加顺手:“如今唯有看定远侯了。孟小侯爷那里恐怕瞒不了多久,他得知了真相一定会闹着要出京。千万不能让他走,他若走了,以后恐怕就召不回来了。”
赵平桢已将他衣服从肩膀处扒下一半,不轻不重地在他光滑的肩上留了个牙印:“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如果他不识轻重地闹起来,恐怕父皇一定会将他囚禁。”
两人正一边亲热一边说话,忽听得屋外闹了起来。一个下人喊道:“小侯爷,您别硬闯啊,让小的去向殿下通报一声。”
赵平桢和秦小楼同是一怔:“小侯爷?孟少威?”
还在惊诧间,房门已被人推开,孟金陵一阵风般刮了进来:“赵贞……”
秦小楼还衣衫不整地坐在赵平桢腿上,赵平桢的手更是插在他衣服里没掏出来,三个人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的,屋中一时静的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平桢率先回过神来,迅速将秦小楼的衣服拉上,示意他先到一边去。
“唰!”秦小楼刚从赵平桢身上离开,孟金陵已拔出剑指着赵平桢,面若寒霜,手微微颤抖,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他咬牙切齿道:“贞卿,你骗我。”
跟着孟金陵跑进来的下人们见了这幕场景,一时都惊呆了。
赵平桢沉下脸道:“你在做什么?先把剑放下。”
孟金陵却握着剑又向他递进了一分,曾经清澈如水的眼里尽是恨意。
闻声赶来的皇子府侍卫们见状,正待拔剑上前,赵平桢却抬手制止了他们:“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不敢动,赵平桢喝道:“全都给我下去!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若走漏了风声,你们一个都活不成!”
下人们只得收剑退下。
等人都走光了,屋子里又只剩下赵平桢、秦小楼和孟金陵三人。赵平桢道:“少威,你先把剑放下。”
孟金陵颤声道:“不。你先告诉我,你父皇为什么召我回京。”
赵平桢见了他的神情,心下已了然,遂叹气道:“你既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原来定远侯被派去守卫阳城。阳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失了阳城,则北方两路无险可守。大穆一向重文轻武,这次金兵的统帅善于用兵,连陷三城,致使阳城竟成了孤城。皇帝害怕定远侯向金人投降,害怕的寝食难安,便紧急将他的嫡子孟金陵召回京城,将作为人质迫使他继续坚守孤城。
孟金陵看着赵平桢的反应,只觉心痛如绞,喉间竟泛起血腥味,仿佛是心血逆冲上来。他绝望地笑了起来:“你好,你真好,你们都很好!我父亲孤城被围,你父皇不想着派兵去解围,竟急着把我召回来当人质!”
赵平桢道:“少威,官场比沙场更险恶,你不懂。”
孟金陵满脸凄绝之色,不住摇头:“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你让皇帝给我兵,我去解阳城之围!我愿与阳城共存亡!”
赵平桢依旧只是叹气:“若有兵可派,父皇又怎会不派?最快的,杨将军调兵过去也要至少一个月。只要阳城不丢,我们被金人抢去的河东路与河北西路早晚能抢回来。如果你父亲能撑过这个月,你们父子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孟金陵勃然大怒,手中的剑又向赵平桢递进了一分:“我不要什么加官进爵!我父亲忠心为国,绝不会投降金兵!你让我出京,我要去杀金人,去解阳城之围!”
赵平桢面色沉静:“不可能。”
孟金陵拳头捏的咯咯响,剑尖已经抵在赵平桢的喉结上了。
赵平桢避也不避,只拿眼直直地瞅着他:“既然你爹不会投降,你就等一个月又如何?你这样急着要离京,恐怕只会落人话柄。”
孟金陵眉梢紧蹙,剑丝毫不松:“让我上沙场!”
赵平桢又叹了一口气:“少威……我只是个皇子,我也想让你建功立业,我甚至希望你是这天下最值得让人骄傲的将军。可我有多少权力,你很清楚。”
孟金陵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身形一撇,转瞬已到了秦小楼身边。他把剑架到秦小楼的脖子上,冷声道:“现在,你进宫,为我请战。我要出征!”
赵平桢愣住了,秦小楼更是愣住了。
孟金陵右手抓着剑,左手握拳,指甲已将自己的手掌刺破了,暗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赵平桢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好,我这就进宫。”
赵平桢走后,孟金陵颓然收了剑,跌坐进椅子里。
秦小楼目光怜悯地看着他:“将军,我替你包扎伤口。”
孟金陵丧气地摇头,将淌血的手掌随意在身上擦了擦:“不必了。”
他的脸色很苍白,即使先前风尘仆仆地从沙场赶回来的时候也是威风凛然的,不知为何眼下竟给人一种虚弱感。他抱歉地冲秦小楼一笑:“抱歉,事急从权。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伤你的。”
秦小楼默默地看着他,不一会儿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定远侯已经投降了,是不是?”
孟金陵全身一震,脸上的表情立刻换成了戒备。
秦小楼苦笑着叹了口气,心里很为这个单纯的小侯爷惋惜:“将军,你太急了。若你没有得到消息,为何要立刻逼五殿下进宫为你请战?看五殿下的样子,看来京城还没有得到侯爷投降的消息,可他从你方才的反应里恐怕也能看出端倪了。他这一进宫,一定会向皇上汇报,你就真的走不了了。若我是你,我得了消息就会立刻偷偷出城。”
孟金陵脸色愈发发白了,却只是摇头:“不,贞卿会帮我的。”
秦小楼暗暗道:若他会帮你,你回京的时候他又为何不告诉你真相?你太不了解他这样寡情薄性的人了。他若只是不帮你,在这里与你僵着也便是了,这一进宫,只怕是害你去了。
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外面的下人得了赵平桢的示意,也都不敢来打扰。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孟金陵突然撩起袖子,给秦小楼看自己手背上的一行刺字——忠国忠君,为国为民。
孟金陵颤声道:“这是我父亲小时候给我刺的字。”说这话的时候,秦小楼发现孟金陵的眼圈通红,但没有眼泪掉下来。
秦小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孟金陵咬牙:“你不懂……我不能逃,逃了就是逆贼。可我若不走,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机会了……他要帮我,他必须要帮我……”
秦小楼心里只觉得讽刺。看孟金陵的反应,定远侯必定是降了。所谓忠国忠君,刻下来简单,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孟金陵将脸埋进掌心里,声音已带了哭腔:“我知道他的无奈……我不恨他……我只想上战场杀敌……”
秦小楼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轻轻拍了拍孟金陵的背,孟金陵顺势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腹部,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呜咽了起来。秦小楼知道他心里的苦,也便由着他去了。
外面得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孟金陵越来越惶恐,捉着秦小楼的手道:“贞卿……五皇子他会帮我的,是不是?”
秦小楼心生不忍,道:“你……不了解他……”
孟金陵只是摇头,神情哀戚:“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决不负我……我以为,他对我是真心……”
秦小楼无声一哂,只觉这话从赵平桢口中说出来着实可笑。不过转念一想,他愿意对孟金陵许下这样的承诺,也足见他对孟金陵的确是动了许多心思的。
过了一会儿,孟金陵大约是自己悟了,低声道:“他喜欢的人是你么?”
秦小楼道:“不,将军,他的确是最喜欢你的。”顿了顿,又道:“应该,也只喜欢你一个罢。”
赵平桢回来的时候已是申时三刻了。
天色已暗的差不多了,他穿着一袭铠甲,身后跟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侍卫,将院子照的灯火通明。赵平桢面色沉静地站在人群的最中间:“少威,出来吧,我们走。”
孟金陵低声道:“得罪了。”便将指压着秦小楼的腕脉走了出去。知情的人看得出秦小楼的命脉掌在他手里,不知情的人只当他拉着秦小楼的手。
赵平桢站在院子最中间向他伸出手,孟金陵却冷着脸并不上前:“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平桢道:“带你上沙场。”
孟金陵露出一个凄迷的苦笑:“贞卿,你莫再骗我……告诉我实话,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平桢慢慢垂下胳膊,默然不语。
一群侍卫的手都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一时成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每个人的神经都仿佛一根被拉紧了的琴弦,随时会被崩断。
赵平桢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少威……定远侯叛国了,是不是?”
孟金陵的手一紧,秦小楼疼的微微变了脸色,只觉胸口呼吸不畅,硬忍着没有吭声。
孟金陵绝望地摇头:“你又骗我……你又骗了我……”
赵平桢再次向他伸出手:“少威,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放开秦小楼,跟我走,我保你不受你父亲牵连。过了这一阵的风声,你还是大穆的孟将军。”
孟金陵曾经清澈的眼睛已成了一潭死水。他盯着赵平桢,慢声道:“我不信你了,你说的我一句都不信。给我兵,哪怕只有一百人,让我上沙场,我要去杀金贼。”
赵平桢双眉紧蹙,眼中已隐隐有了泪光:“好,我不骗你。你出不了京城的,父皇要拿你下狱,我不会让你下狱的。我保你的命,但我不能再让你上沙场。”
“呵呵……”孟金陵笑了很久,一直忍而未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秦小楼的脖颈里,是灼人的温度:“我父亲向金贼投降,你们却不肯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我这一生,难道还有希望么?”
双方僵持了很久,已有急性子的侍卫拔刀,刀离鞘时刺耳的摩擦声使得气氛更为紧张。
赵平桢道:“你放了秦小楼吧,我换他。”话一出口,四下皆惊。
赵平桢上前一步,其他侍卫也都步步紧逼,赵平桢却示意他们退回去。
“挟持五皇子,总比挟持一个小小的翰林有价值得多,不是么?少威,你若非要出京,甚至不在乎从此只能是逆贼了,你就带我走罢。我答应过你,你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这句话让秦小楼想起了当初韩诩之对他的承诺,使他心口狠狠抽疼了一下。
孟金陵惊讶过后,神情渐渐变得忧伤:“你要换他,真的是为了我?你喜欢他对么?你从前对我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底是不是真心?”
连秦小楼都想不明白,从前会把他推倒杨天刀口上的五皇子,提出换质到底是怎样的用心?
火光将赵平桢的脸映的伤感:“除了你回京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有骗过你。”
孟金陵正为他的话失神间,赵平桢身后的一名侍卫突然疾速抢了上来,刀却不是冲着孟金陵去的,而是照着秦小楼的头劈了下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大惊,孟金陵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将秦小楼推开,抽刀截下了他的攻势。
秦小楼跌倒在地上,看着眼前不到三尺处两把刀交锋时四溅的火光,骇的一时忘了呼吸。
几乎是同时的,离秦小楼最近的侍卫迅速上前提着他两肋将他拖开,旋即几名侍卫将他护了起来,形成一个保护圈。
——这些人的动作十分默契,全不像随机应变,根本是事先早已商定好的!
秦小楼看着包围圈中的孟金陵,一时只为他心凉。
孟金陵的反应也很快,又惊又怒的望向赵平桢。赵平桢的动作比他更快,一边抽刀攻上去,一边喊道:“事急从权,不论我做了什么,但我方才说的的确是实话!”
孟金陵心中急痛,一式隔开了他的刀,立刻与他战到一起。赵平桢一边接招,一边大声斥道:“全部退下去!让我和他打!”
侍卫们迟疑片刻,果然听话地纷纷退开。只有秦小楼在一旁冷笑。
赵平桢边喘气边道:“自你回京,我们还未比试过。今日便教你看看,我这一年来究竟有没有长进。”
孟金陵一刀劈下去,喝道:“好!”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三十几招,赵平桢的功夫较之一年前的确有不小的长进,但孟金陵的进步更快。渐渐地,赵平桢落了下风,孟金陵一脚扫过去,赵平桢堪堪避开,竟是向后退了一步,显然快撑不住了。
孟金陵又是一刀斜劈,赵平桢横刀挡住,却没有显出变招之势,而是隐隐有收招之态。
果然,孟金陵收刀再刺,赵平桢却将手垂到两侧,不避不闪地用胸膛迎着他的刀,神情是伤心又疲惫:“少威……”
孟金陵大惊,赶紧收招,刀堪堪在赵平桢胸口停住。与此同时,一名不知什么时候抢上去的侍卫已从背后将刀架在了孟金陵的脖子上。
赵平桢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少威,你输了。”
孟金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胸膛一阵起伏,“哇”地呕出一口黑血来。制住他的侍卫一记手刀落下,孟金陵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赵平桢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瘫软的身躯抱在怀里,眼中的惋惜之意毫不作伪:“少威……”
可惜昏迷的孟金陵已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冷眼旁观了全程的秦小楼直想拍手叫好:赵平桢两招釜底抽薪赌的太妙!他赌的是孟金陵的善良,两赌两胜!
最后,皇帝派来的侍卫们带走了孟金陵。
赵平桢在院子里默然地立了良久,向一旁的秦小楼招了招手,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叫人送热水来,你服侍我沐浴。”
等两人进到房里,秦小楼沉默地替赵平桢捏肩的时候,赵平桢突然用力拉住了他的手,咬牙道:“为什么不说话?”
秦小楼很明白,每次赵平桢自己想倾诉的时候,都会逼着别人去问他。
他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今日殿下着实不须问我该怎么应对。”
“噢?”赵平桢捉着他的手渐渐松了。
秦小楼道:“孟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殿下比我清楚的多。”
“呵。”赵平桢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慢慢沉入桶底。
秦小楼冷眼在浴桶边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渐渐忧心要不要将赵平桢拉上来的时候,水底传来一串气泡。
又过了很久,赵平桢从水底浮了上来,一阵猛咳,咳的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好不狼狈。
秦小楼温柔地替他顺气,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赵平桢背靠在浴桶上,因气息不稳胸膛还在上下起伏,闭了眼,冷冷道:“滚回去吧,我今夜不要人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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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分量够足把?平常两章的量哦~要留言哦~
进入期末复习了,考试要到6.28全部考完,从本周就开始稀稀拉拉的考起来了。于是6月份的更新不能保证,有空了就更一点,暑假开始恢复更新~
谢谢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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