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桢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他走之后秦小楼彻底被洗白, 并且还从一个罪人成为了检举揭发的功臣, 赵南柯趁着这次机会又给他加官进爵了。
赵平桢离京三个月后,秦程雪是真的快不行了。原本朱立明断他还有一两年阳寿,可经过秦小楼被刑部拘捕那事, 秦程雪受了刺激, 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
历史是如此相似, 赵南柯偶然亲自去了趟户部, 意外发现发现秦小楼请假没来,听说是生了恶疽,向吏部要了十几天的假。赵南柯想着赵平桢和秦小楼的关系,觉得如果秦小楼真的病了自己或许去看一看比较好,于是带着宫里的御医微服去了秦府。
和当年一样,秦小楼根本没有病, 只是为了照顾病重的弟弟才贿赂大夫为自己做了这样的诊断。
皇帝亲自登门造访,大大出乎秦小楼的意料。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拦, 赵南柯又来的仓促, 让他做准备圆谎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向赵南柯承认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赵南柯倒也不怪秦小楼,只说既然来了, 便顺道看看秦爱卿弟弟的病。秦小楼当然不能拒绝他,只得领着赵南柯走进秦程雪的房内。
两天前秦程雪发起了高烧, 这些天始终高烧不退, 赵南柯一走进房间, 就因为那浓重的药味而皱起了眉头。
秦程雪苍白的脸被烧的通红, 人也烧糊涂了,躺在那里意识不清明,时不时蹦出两句胡话来。秦小楼领着赵平桢进了屋,只见秦程雪在那里难过地扭动着身体,把床上的被子踢掉,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了,赶紧上前去为他掖好被子,心疼地拿丝巾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程雪,程雪,你哪里不舒服?”
赵南柯走上前,只见秦程雪被病魔折磨的已脱了人形,瘦成了个纸片人,只二十多岁的年纪,脸颊上的肉深深凹陷下去,简直像个苍白的骷髅。他成了这样,虽还是美丽的,却不禁让人扼腕。
因为赵平桢的关系,赵南柯这些年对秦家兄弟算是常常关注着,所以对秦程雪的生平也算是有所耳闻。他知道秦程雪往日几乎足不出户,把半生时光都耗在等待上。他等的人也只有他哥哥秦小楼一个,秦小楼去上朝了,他便等他回家;秦程雪上了战场,他便等他归乡。赵南柯如今见了秦程雪,心里只觉惋惜,这样美丽的一个青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光阴。到头来,也不知他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
秦程雪突然醒了,难过地□□几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
秦小楼握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程雪,皇上看你来了。”
秦程雪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着,最后终于停到赵南柯脸上。他的表情起先是疑惑,突然变得惊恐,凄厉地喊道:“五殿下!”
秦小楼和赵南柯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这些天秦程雪病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嗓子一贯是沙哑的,秦小楼完全没想到他竟还能发出这样尖锐的叫声。
秦程雪剧烈挣扎起来,爬向赵南柯所在的方向,瘦如白骨般得手向他伸过去。赵南柯受了惊,连向后退了三步,他的随身侍卫们立刻上前将他挡住,握着佩刀虎视眈眈地盯着秦程雪。秦小楼见皇帝的侍卫们动了,急忙抱住秦程雪,用身体为他隔开那些凶神恶煞的武士。
秦程雪还在挣扎,哭泣着把手伸向赵南柯,仿佛是在乞求着什么:“五殿下,五殿下……”
秦小楼道:“程雪,你病糊涂了,他不是瑞王,是皇上啊。”
秦程雪哭的几乎断气,断断续续地抽噎道:“五殿下,我求你,求你将长寿面还我。我要吃哥哥的长寿面,我要他这一辈子……长长久久的……”
秦小楼和赵南柯都愣住了。
当年赵平桢因争一时义气,把秦程雪的那碗长寿面吃了,又名随从把秦府所有的面食全部搜走。之后甚至还命人去威吓附近所有的面点摊及百姓们谁也不准给秦府的人一根面条。官大顶天,那是秦程雪第一次没有吃上秦小楼的长寿面。再后来,秦小楼离京北上,秦程雪错过了他几个生辰,却在每一年都算好了时间给秦小楼寄去一副画着长寿面的画。然而托了赵平桢的福,秦小楼一次也没有收到过。
秦程雪还在哭:“五殿下,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冲撞你,只求你不要带走我哥哥……你把长寿面还我……”
赵南柯长长叹了口气,命众侍卫退下,走上前握住了秦程雪的手:“他已经把你哥哥还你了。”
最后赵南柯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一脚跨出门槛,连叹三声作孽方才扬长而去。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一直病重的秦程雪突然有了精神,烧也退下去许多,甚至能下床走动了。秦小楼扶他坐到轮椅上,亲自推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陪他坐在檐下赏夏末的桃花。
秦程雪忽道:“哥哥,你替我去书房将纸笔取来,我想画画。”
秦小楼片刻都舍不得离开秦程雪,命几个下人将小桌、文房四宝都安置妥当,兄弟两人肩并肩坐着赏花描画。
秦程雪寥寥几笔便勾出院里的桃树,用笔调了桃色的墨,将笔尖沁到不干不湿的程度,轻轻一洒,纸上便出现了一副桃瓣飞舞的场景来。然而画到此处还不算完,他换笔调了墨,小心翼翼地在树下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半晌才现出一个人形来。
秦小楼笑道:“我要不要站到树下让你画?”
秦程雪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他咳的远不如前几天厉害,只是极轻的两声,秦小楼却眼看着一滴血溅到画纸上,恰染红了一朵淡色的桃花。再看秦程雪,只觉他先前泛白的嘴唇突然有了血色,真正是白面朱唇了,依然还是当年那个美人。
秦程雪咳完之后,轻声道:“不必。真正的画匠便是眼盲,也能画出心中所想。”
秦小楼鼻腔酸楚,心中不断默念:“面对病重之人,不可哀伤,不可哭泣,不可诉一己之情衷,方可不使患者恸情伤身。”如此默念三遍之后,他温柔笑了起来,靠过去搂住秦程雪的肩膀,与他额角相抵。
秦程雪搁下笔,缓缓地喘了两口气:“我画不动了。”
秦小楼看着桌上画了一半的人物,脑中不断盘旋着“不可哀伤”一句,笑道:“那就明日再画。”
兄弟二人坐在回廊的屋檐下,谁都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那一丛桃花。秦小楼握着秦程雪的手,才发现八月的天里他的手却凉的像是腊月的雪。他开始摩挲着秦程雪的手,想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程雪。”
“嗯。”
“程雪。”
“嗯。”
“程雪……”
“哥哥,我在。”
秦小楼吞回眼眶里的热泪,一字一顿地将那句话念了出来:“不可哀伤,不可哭泣,不可诉一己之情衷……”
秦程雪微笑起来,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秦小楼的虎口。
秦小楼道:“程雪,你再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带你走。只有我们两个人……”
秦程雪开心地笑了。他把头靠在秦小楼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轻声道:“哥哥,我会等你一辈子……”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晚霞将世界都映成了桃花儿一般的红;月亮升起了,弯弯的上弦月,好像秦程雪的笑眼;朝阳在地平线上露了个头,天地都是青色的,唯有那一束桃花还是那样的美丽。
秦小楼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痴痴地眺望着北方的天空,不断地呢喃着:“程雪,你再等我两年……再等我两年……”
然而这一次,靠在他肩上的人已不能再回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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