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下午,羲岚看完《夜合花记》睡着了。她又进入了重复千万次的梦中。梦里她还在原处,依然有千树碧桃开,落花旋成雪,飞湍瀑流倒挂成银河。不同的是,悬崖边的桃树下,灼灼夭夭的凌乱花雨中,她的意中人正拨开花枝走来,找到了她。她起身时步履略有轻飘,穿亭而过似乘船,而后停在他面前。逸疏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书,蹙眉道:“难怪最近有传闻说,龙腾书谷出了醉仙,果然是你在贪杯误事。好在别人不知道你在看什么书,否则你以后脸上可要光彩了。书给我。”
他走过来,朝羲岚伸出手。恰有桃花落在他的绣袍上,香气袭来,更是比以往梦中的美酒明月还有上那么几分情调。只可惜他不解风情,她无非是读了一本艳书,他便跟个爹似的训她。这跟她编好的梦不太一样,醒来还需要再做一些整顿。不过,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她倒更来了兴致,眼睛明亮亮地望着他:“今时我醉美人前,美人颜色艳如桃。美人兮美人,终年不见兮心烦忧。”
逸疏怔了一下,居然有些脸红:“……勿妄言。快把那□□给我。”
“想要?过来拿呀。”她退后一些,把竹简举起来,逗弄孩子般晃了晃。
逸疏上前去,想要夺书,她将它藏到背后。他不跟她玩游戏,反倒收了手,微微皱眉道:“醉成这般,真是不成体统。羲岚,若以后让别的男子看见你这般轻佻的模样……”
那么动人的双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动人的话。不甚乐意听他训自己,羲岚摸了摸下巴,认真思索道:“恁大的秘密也被你发现了,看来我得想办法让你封口呢。”
她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抬头轻轻一踮脚,嘴唇碰到了他的唇。她扬了扬眉,笑盈盈地望着他惊诧的眼:“这下你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了。你被我轻薄……”她说到一半,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亲上去的感觉,跟以往不太一样……
手腕被人拉住有短暂的痛感,羲岚才总算反应过来,她好像不是在做梦……糟了,她都做了些什么!瞬息间她的酒全醒了。知道自己犯了错,想要保持镇定,想法子打圆场,但一片黑影落下,已经再度被那双唇堵住了口。手中的竹简落地,酒壶也翻摔得粉碎,溅污了她的罗裙。她睁大了眼,还处于惊诧中,逸疏搂住她的腰,把她推倒在亭柱上。不再是梦境中那种有些羞涩、充满绵绵情意的心动。身体被撞在了柱子上有明显的痛,随着他温热潮湿的嘴唇辗转,心脏也有被刀割般的明显的痛。他的臂弯相当宽阔,一只手盖住她大半后腰,像点燃了火,把她的身体也烧了起来。当他捧着她的后脑勺强势深吻,她觉得快要窒息了,心慌意乱地挣扎,总算躲开。他也不立即追击,低头在她的耳垂上、颈项的碧枝绣纹上、锁骨上留下密如集雨的吻,把她吓得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是使劲儿推他,叫他住手。
忽然他停下来,带着一丝紊乱的气息淡淡道:“知道醉酒诱惑男人是什么结果了么。若是换作别人,只会比这个更糟。”
她眼中湿润,想哭拼命忍着,想骂又骂不出来,只是嘴唇发抖道:“你……”
他沉默了片刻,凝视了她片刻,再度压住她的嘴唇,深沉而缠绵地长吻她。直到风停鹤去,花雨落尽,她最后一抹气焰都被他浇灭,身体微微发抖,他才呼吸不稳地收了手。
“……知道了么,只会比这个还要糟。”
“你、你这混账……”话是这么说,她连看都不敢看他,反倒做错事了一般低下头去,心中满是苦涩酸痛。
他静视她,轻叹一声,也蹙眉看向别处:“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她对着竹简狠狠踢了一脚,转身便走。可是刚一掉过头,眼眶就湿了。梦里的逸疏根本不是这样,他何曾这样冷酷粗暴过?现实原来如此可怕。男人原来如此可怕。她望向头顶飘落的桃花,把眼泪憋了回去。
罢了罢了,起码第一次亲吻的对象真是逸疏。
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嘴角长了痣的仙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脚下有一堆花瓶碎片。这下惨了。羲岚绝望地想。此人是宝燕姑,仙界著名的漏嘴仙娥。
一个月过后,羲岚的姐妹们青龙天七日游结束,途经浮屠星海夜市,带来了一本小人书,名字叫《太薇北洛无删节插画本》,惊诧道:“羲岚,这是怎么回事?你和太微仙尊怎么变成了艳书的男女主角了?!”
原来只要把草字头挪一下,就可以写成不侵犯名誉权的春宫图本。大仙界商贾真是腹内隐雄兵。
若换成一般人,这桃色消息估计也就传个三五日,无奈他俩名气都太大,一个是誉满九天美貌多情的诗画圣手,一个是朱雀天的仙之极位者兼高岭之花,因而谣言越传越离谱,连他们在野外做羞羞之事的版本都传得跟真的一样。羲岚平日厚惯了的脸皮也快挂不住了,不是迫不得已,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家门一步,更别说见绯闻男主角。
直至有一天,子箫寿辰到了,她再度在东月楼台与逸疏正面相遇。她尴尬地躲开他,转过身便听见几个女子嘀嘀咕咕道:
“敢做却不敢认,可笑。”
“喜欢太微仙尊的姑娘多了去,但这样倒贴送上门的还真少见。真是丢尽了脸。”
“攀高枝就是这种下场,只有一夜风流,没有长相厮守啊。”
没错,逸疏是仙尊,是寻常仙子高不可攀的郎君,但她是北落仙子,跟逸疏配对怎么就叫攀高枝了?但一阵气头过后,羲岚想清楚了真正的缘由:一个女子若传出未婚失洁的流言,再是高贵动人,也会被人贬低。难怪近日都没有追求者向她示好了。责任大多在她,别人如此议论也无可厚非。但是,她生平最不喜欢被人当软柿子捏,因为这有点低估她智力的嫌疑。谁让她背这黑锅,谁就得扛这责任。
她对那几个女子笑道:“我与逸疏已经私订终身了。他说他会娶我。”
只要逸疏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就作弃妇状,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你都亲过我了还不负责么,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如此,大家都知道他们只亲过,还是他主动,是她被坏人骗被抛弃,众人的同情心终究是给了她的。她唱了红脸,他只能“被”白脸。此计甚善。让逸疏这混球尝尝轻薄女子的代价。
果然,姑娘们闹到了逸疏那里。逸疏说的话化作一道惊雷,把羲岚劈得龟裂了:“是,我与岚岚情投意合,已经私订终身,下个月便成亲。”
“啥?”羲岚脑中一片空白。
这番话引来了所有路过之人的围观,四下一片沉寂。逸疏走过来,把羲岚揽到自己身边,在耳边低声道:“近日谣言越传越厉害,再这样拖下去,我是无所谓,你却完了。作为朋友,我也得对你负责。放心,婚后我不会碰你,你还是自由的。”
“可是,逸疏……”
“别可是了,这事我替你决定了。”逸疏抬头对众人笑道,“本来想一切备好再告知各位,没想到各位消息灵通,都已先行知晓。三日后我会请人把喜帖送到各位家中,欢迎来参加我们的合婚之礼。”
掌声几乎将楼宇掀起,除此之外,只有欢呼声与祝福声。就这样,恼了羲岚许久的麻烦,逸疏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但羲岚什么也听不见,她抬头看了一眼逸疏,苦涩道:“你是认真的?你真的要娶我?”
逸疏道:“我知道你喜欢子箫兄,不必强调。你与他来日方长,现下先保住自己名声才是真。不然即便子箫兄对你有意,此事也会成为他心中的疙瘩。”
羲岚一时哑口无言。她都快忘记自己说过这番话,正想解释几句,逸疏又道:“我不喜欢你,但养你不在话下。”
“可是,你若遇到喜欢的人……”
“我不会纳妾么。”
一个月后,太微仙尊与北落仙子的大喜日子到来。婚礼办得极其盛大,光宾客都有上万人。谣言不攻自破,桃色八卦翻了身,变成郎才女貌的佳话。
洞房花烛夜,月玲珑,花木深,九霄殿中雪白幔帐铺成一片新婚之色,床上的两个人却坐成了木桩子。人生何故会走到这个份上,真是败兴。羲岚隔着凤冠珠帘望向上方,猜想后面的日子还能荒唐成甚样。逸疏被宾客灌了不少酒,但似乎没半点醉意,只是静坐在一旁。她对他的个性也算有点了解,只要自己不言,他也必然不语。她只好无奈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你在此掩护,我逾墙出逃?还是反着来?”
她高估了逸疏。哪怕说了话,他也很是被动。过了许久,她都快被尴尬的鸡皮疙瘩淹没了,他才徐徐道:“悉听尊便。”
“罢了,还是在这里等天亮为妙。不然被逮着,那我们可是死了。”
她得到的答案还是沉默。这样唱独角戏,有点蠢。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凤冠前珠箔摇晃掩映,描出一幅动人丹青,绘的又仿佛是深闺梦中人。一时间,她只觉得心中酸涩,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些:“你今天话好少,是不是也觉得很荒谬。”
逸疏道:“我不觉得荒谬,只是会想,若此处坐的不是我,而是子箫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羲岚眨眨眼,笑道:“那可是会轻松很多。”
逸疏也笑了:“……我明白。”
“是啊,和他相处很轻松,什么都不用想,喝酒下棋吟诗作画,一会儿一个晚上便过去了……”
“不必说了。”他冷冷打断她,“我没兴趣听你们俩的情情爱爱。”
逸疏是个木头,会轻易相信女人说的话。羲岚却不是木头,男人的口是心非,她能察觉得出来。她偷瞥了逸疏一眼,试探道:“我不喜欢子箫。”
他怔了怔,转过头来,迷惑地看着她:“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她摇了摇头,珠玉之声也细碎如私语:“我不喜欢他。”
他冷笑一声,长久不语,忽然拨开她面前的珠帘,捧着她的脸吻了下来。羲岚吓得抽了一口气,躲开他惊道:“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若不是子箫兄,我便不会再退让半分。”说罢他一边吻她,一边摘下她的凤冠。长发飞瀑般泻下,落在他手心。他的吻很温柔,语气却异常坚定:“现在整个仙界都知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哪怕你对我无意,我也不会把你让给其他男人。”
“真看不出来,太微仙尊是如此蛮横无理的人。我若对你无意,即便不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不能拿我如何。” 她故意这样说着,心里却甜得跟灌了蜜似的。
“无妨。过了今夜,你会爱上我的。”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冲击极大。羲岚想得越多,心跳便越快,却还是不肯服输,伸出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耍流氓道: “逸疏,先前在子箫家中,你与那神族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不对?你可是对我倾慕已久,一早便想娶我……”
“对。我从还在摇光山时便喜欢你,已经喜欢两千年了。”
他答得如此干脆,让她再度懵了。逸疏这么早就对她动了情,这真的不是梦?有些不敢相信……她还没来得接话,他已握住她调戏他的食指,低头轻轻含住。她雷打了似的抽回手,涨红了脸道:“下流!”他不再强求吻她的手指,却搂住她的腰,侧头再度吻她的唇,直至吻得她四肢发软,喘不过气来。
她浑身无力,几乎流下泪来,只能抱住他的脖子支撑身体,恋恋不舍地贴着他的嘴唇道:“逸疏,其实我,我也……”
认真剖白实在不是她的行为作风。她断断续续说了半天,还是尴尬万分,说不出口。他抚摸她的背心,低低地说道:“不必勉强自己。夫人从最初便是缠绕我而生的菟丝,如何会不喜欢我?是我想太多,反倒误了我们的良缘。但从今往后……”话未说完,他已再度覆上了她的唇,伸手把幔帐放下来……
这一夜,羲岚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看见十里红楼,桃花遍野,她与很多人在一起饮酒作乐,唯独见不到逸疏。她到处寻他,始终找不到人,是否又该施展仙诀让自己做梦了呢?那种浓浓失落将她唤醒。窗外旭日把雪白帘帷浸泡成淡金,也晕染了床褥。而她正睡在一条□□结实的手臂上。她才有一点点动静,腰便被另一只手臂揽住,整个人被带入炽热的怀抱中。逸疏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微笑道:“夫人早。”
能与逸疏成亲,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但又和羲岚造的百年幻梦相反。从今往后,她在梦里或许见不到他,但清醒时,她总能第一时间拥抱他。不敢相信,她与逸疏行了夫妻之事,又相拥而眠了一个晚上。她笑了起来,却感动得快哭了:“夫君早。”
他笑着没再说话,只是把手指插入她的长发,捧着她的脸与她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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