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玄烨便常来看我,有时会提上几句朝中的大事,我多是顾左右而言他。以前的几次建议纯属偶然,现在日子相对安定下来了,我自也不想去趟这淌浑水。
这宫内的风气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平添了那么多双眼睛,总觉得有几分四面楚歌的感觉。
手上拿着贺顾那小子嬉皮笑脸地端到我面前奉上的葡萄,我斜眼睨着他死命地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等着让我给你来擦屁股?”
话才出口,只见周围的那些个小宫女小太监的脸色不对,个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出口的样子,才发觉自己说的话有辱视听,不大上得了台面,也不由有些懊丧。
想是和玄烨休战的日子实在□□定了,让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松懈了下来,竟有些口不择言了。这让外头的人给听去,只不准又可以让这笑话传上多久呢。
“主子。”小桃也是一脸憋着笑而微有扭曲的表情,端着茶走过来,瞅了眼贺顾,嬉道,“最近宫里开了个大赌局,这小贺子把宝压在了您身上,他能不对您好些么。”
“哦?那我岂不成了那骰子?”我挑了挑眉,笑问,“都赌的是什么?”
“他们在赌,下一任的皇后会是谁。”小桃虽压低了声,却有止不住的笑意,“主子您可是一大热门呢。”
我端起茶来呷了口,浑然不在意道:“那还有一大热门是谁?”
“是和贵人。皇上去她那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曾多次夸她做事有分寸,识大体。应也是很得赏识的。”
雅薇吗?看来这些人多只将注意投在了新入宫的这一批贵人身上了。
我低低笑开,吩咐道:“小桃你也帮我去买买,能压的都压上。这赌局若是短期内的,不妨买了满盘皆输,若是要持续上个三年五载的,就都买仁妃娘娘身上吧。”说着,心中依然窃笑不已。这世界将如何发展我还不是了如指掌?他们要玩我就陪他们玩,看不将那些人大小通吃才怪。
“你就确定朕不会封你为后?”这声音一出,四面“哗”地就跪了一地,我却不动若山地笑眼看去:“不是和皇上谈定,今日你不来我这的吗?”
这是我和玄烨谈下的规定,月分单双,日复分单双,双月双日可来我这,单月单日便去别的妃子那。专宠的罪名可不小,即使不愿,我也不得不将他往外推,既然选择了随他就早该有了这种觉悟,不是吗?
玄烨站在门口,嘴角有若有如无的笑意“朕只是路过,顺道便来看看,宜贵人可是将自己高估了?”
“若不是某人一心想往我这跑,量宛文想高估也高不起啊。”我促狭地笑起,心里得意非常。看不把你给呛死!
谁知玄烨挑了挑眉竟是一脸不置可否,走了几步坐到我身旁,扬起好看的笑:“爱妃既知朕用心良苦,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爱妃”这个词酥软地叫出,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努力面无表情地看去,我道:“皇上您来得不巧了,宛文昨儿个应了雅薇要去她那品茶,怕是要扫皇上的兴了。”
“朕也正好要去和贵人那,这倒赶巧了。”玄烨如是道,只挑了个葡萄放入了口中,说不出是什么神色。
“那就请皇上高抬贵‘足’,待宛文先出发后再动身前往。”这句话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出的。虽然玄烨一直将我护得很好,那些个女人并不曾多加打扰,但有些传闻早在宫内满天飞了,我这叫众矢之的,再不“洁身自好”不就摆明了是自掘坟墓么。
“行。但今晚让朕睡这。”玄烨不动声色地出言。
我在心中将他骂了不下万次,但顾着旁边的宫人,我深吸了口气,道:“不如这样吧。宛文来猜一件皇上您最喜欢的东西。若猜中了,皇上不仅要迟行,今晚还要留在和贵人那。”
这番话说出多少有些不适的感觉,但一想到昨日所见雅薇那略有憔悴的面容,不禁又自我安慰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好。”玄烨答应地异常干脆,许是认定无论我说了什么他都可以一概否决的吧,所以信心满满。“宛文知道皇上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
我轻笑着出声,却不继续。玄烨若有若无地看了我一眼,不经心道:“哦?是什么?”嘴角的弧度陡然放大,我笑咧咧地出言:“就是我啊。”
“噗——”刚入口的茶被他就这样毫无形象地喷了出来。旁边的宫人无不掩面而笑的。
我的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下。刚开始的几日,这些小蹄子们还恐惊龙颜,个个在玄烨来这时都是能躲则躲的。而到了现在,却已成了每每这位佛爷亲自临,他们都要蜂拥而至的。我和他斗嘴很好玩吗?难不成当成了杂耍还是什么的?
玄烨好不容易顺过气,但脸上已然被呛地通红。他的目色虽一如既往的深,但有些无奈的笑意:“谁说不是呢。”
我知道他这般说便是已表示“投降”了,于是逮着水墨和小桃,也不打点一下就出了门,一路直去了广绪宫。
一出门小桃的笑意就已憋不住了,我佯瞪了她一眼,却只见这丫头没大没小地冲我吐了吐舌头。再看旁边,别说别人,就连向来持重的水墨也一脸难掩的笑意。我无奈,只得随她们去了。
雅薇的广绪宫向来是个很静的地方,但今日我抬眼脚入内时却听到了一串尖哑的哭声。
皱了皱眉一路而去,却见端妃正一脸得意的神色作在椅子上貌似不经心地把玩着指套。但我的注意力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多久,而是移向了旁边跪着号哭的那人身上。
虽然发鬓乱作一团,衣上也满是水迹,但我仍认出了这人是雅薇的贴身宫女咏春。旁边的伊人面色有些苍白,紧锁的眉似在竭力隐藏着什么,表面上只留轻咬的唇。
我的心一下子烦躁了起来,便是急速提步而去。看这情形,分明是端妃在给下马威。想来是雅薇今日在宫中人缘极好,外加那个什么赌局,既然我都知道了,其他人不可能没有听闻。端妃应是生了妒忌,存心来给教训的。
“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咏春低泣的声音有些嘶哑,显然已经哭了不短的时间。
端妃只是无意般地瞥了她一眼,向旁边的宫女一示意,那人便上前利索地给了两巴掌,怒斥道:“方才明是故意将热茶泼向我家主子的,还敢顶嘴!不然,莫不是说我家主子冤枉了你不成!”
这宫女该是端妃的心腹,不然也至少没随她少干这档子事,若非如此这两巴掌怎会甩地这般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至于泼茶这一说——我挑了挑眉,不由冷笑。不好意思,除了咏春身上湿了的那一大块,端妃所谓的“损伤”在她身上我还真没看出来。
咏春只是哭,倒是真的不敢顶嘴了。
端妃脸上这才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看向雅薇,道:“和贵人,你说呢?”
雅薇周身一哆嗦,颤了颤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端妃笑了笑:“奴才毕竟是奴才,手脚放不利索又喜欢动歪脑筋。和贵人,本宫想请你斟一杯茶来,以你我现下的身份,该是不唐突的吧?”这抹笑中有几分得意,雅薇在这种凝视下,竟真的向桌旁走去。
“雅薇,宛文来迟了,可有让你好等?”事到了这份上已经不属于看戏的范畴了,我浅笑着出言,视线一移,故作惊讶道,“端妃娘娘怎生好兴致,竟也有心来此一坐?”
一番话将方才的气氛冲地一干二净,端妃将我上下打量了番,方笑道:“妹妹有雅兴才是,这倒是赶了巧了。”
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甚至可说基本没有碰面的时候,唯有在几次宴上,才寥寥看上几眼。
我不动声色地握了握雅薇的手,冲端妃淡笑道:“咏春这丫头本来就笨手笨脚的,倒不知这回是怎地得罪了娘娘?”
那宫女接了话,答道:“她打主意想烫伤我们家主子,给点教训自是不为过。”
这句话引过了我的视线去,入眼的是张并不出彩的脸,只是那满是傲气的神态不曾磨灭。果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仅一个宫女便已嚣张至此,端妃平素的所作所为多少也不难推测了。
再次出言,我已换上了一种微有倾慕的语调:“方才那一巴掌的架势可是风头十足呢,娘娘宫里出来的宫女果然是不一样。”见那张脸上的傲气又有甚起,心里不由冷笑了声,我的话语却不曾变调:“不如也教教宛文吧,可是——这样?”
一扬手,我猛地便煽了过去。
“啪”的一声极重地响起,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四面既而陡地都静下了。那宫女捂脸的手禁不住地颤抖,一双眼瞪地老大,满是不敢置信又极是怨毒。
我低笑着迎上端妃的目光,对那刀般凛冽的视线浑然不觉般笑开:“只是想模仿下的,倒不知竟真的打上了。娘娘海量,想是不会和宛文一般见识的吧?”
这般说着,心里早已冷哼不已。
该是许久没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给她颜色看了吧,不然,那张脸也太容易气白了。
只是,我不是雅薇,不懂得忍气吞声。以前不曾,如今——更是不会。
“你!”端妃一脸的怒意,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直扬起手掌就冲我冲来。耳边有雅薇的尖叫声,我却神态未变地安之若素。这样重的一下让整张脸火辣辣地生疼,但也在情理之中。既想好让她煽了这一巴掌去,自己便早有了这种情况的觉悟。
只是没料到的是,端妃的小指上竟套有指套,这一下虽没有直接滑过,但也带上了细长的伤痕,一下子刺痛了神经。
倒抽了口气,见端妃在外边传入的那声“皇上驾到”中陡然散尽血色的脸,我的笑又默默地扩了开去。
从门外走入了那个一身皇袍的男人,我恭敬利落地做了个万福,声音不徐不缓地搀在四面声调各异的语句中,沉作四个字——“皇上吉祥”。
若不是知玄烨会来,我又怎会笃定地去吃这哑巴亏?
以前对那些女人能躲则躲,并非是因为怕了她们,只是不想让自己陷入太深。而现在,既然已决定放弃原来的自己,那便干脆放手沦陷又如何?若只有这般才可以保护亲于自己的人,也无所谓后悔不后悔的了。
“这是怎么回事?”玄烨让众人起身后,视线一直留在我脸上的伤口上,神色低晦道。
方才的一切早已让周围的人吓破了胆子,更何况现在文化的是突如其来出现的玄烨,哪还有人敢出声。多只是屏着气,一个个心里都恨不得自个儿平白消失的好。
我对上他的视线,目色一瞥,若有若无地看了眼显已站不太稳的端妃,嘴角的笑已冷作极点。我自不会蠢到自己开口去描述,不然,怕只会越描越黑罢了。
“皇……回皇上。”和缓而略有颤意的声音浮起,一下子打破了这份沉寂。
怎也想不到先开口的会是一直站在我深厚静默着的雅薇。她的脸色依旧不是太好,依稀可见虚态。
显是斟酌良久,她渐渐出言,倒是不再有甚间断:“怪只怪雅薇不好,上茶时咏春粗手粗脚给弄撒了,徒惹的端妃娘娘生气。宛文只是看不过眼才替雅薇出头,而端妃亦不过护奴心切,才不经意间出手。一切错只在雅薇,雅薇甘愿受罚。”
言罢,双膝一曲,她已生生跪在了地上。
不得不承认雅薇很聪明,这番话明似请罪,实则已将过错都推了一干二净。但……她仍不该出面的,这样一来虽引得了玄烨的注意,最多也不过是垂怜罢了。但即使也只是那简简单单的垂怜,她也真的能得到吗?
玄烨的脸上无一丝神情,目色低邃而不显真切。
他不屑地瞥了眼雅薇,冷道:“将那叫咏春的宫女压下去打三十大板,端妃宫的二十大板。和贵人、端妃各自禁足反思七日,传令宫内,但凡再有争宠斗妒的风潮,一经发现,严惩不待。”
随来的太监忙是急急地领命去办事了,不久便有惨叫声传入耳中,极不舒适。
今日“品茶”的兴致是彻底被扫了,实在想不明白,这些女人有心思不花在玄烨身上,只想着相互打击究竟有什么意义。
“摆驾澹烟宫。”没有起伏的声音,这小子离开时竟甩也不甩在旁几乎已僵直了身子的两人,扬长而去。
知道自己也有的受了,我顾不上那抹怨毒的目光,急急地跟了上去。
临出门时本想给雅薇一个鼓励的神色,谁知她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酝酿好的情绪打了水漂,我颇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不再插口多说些什么。
“朕这样做你可满意了?”才刚回宫,玄烨便丢来这样一番话。
我低眉也不回答,心中不免苦笑,自己那点小心思,果然还是瞒不过他的眼。抬眸时对上了那双始终望于我的眼,轻轻笑开,我道:“皇上不是早想给众妃嫔一个警告了吗?宛文这般一搅和,正中下怀,何乐而不为?”
“早说了无人时便叫我玄烨。”
闻声一过,只觉唇上灼上了几抹温度,玄烨惩罚性地吻上了我,一点点乱了思绪,陡地神滞。他的低笑经由耳畔吹过,以有些妖逸的姿态眯眼睨着我,问:“以前怎不见你这般好胜的?”
我的失神悉数落入了他的眼,这让我多少有些窘迫。从他的怀中挣出,我清了清嗓子,丝毫未对方才的举动心动般道:“以前没有靠山还到处逞能的话称之为‘愚蠢’,而今有了靠山却仍自甘被欺负,那亦是一种‘愚蠢’。”
“靠山,恩?”玄烨的声音悠长而含有某些情绪,看向我时有笑意一点点地漫上,直到溢满了眸子,方才缓缓出言,“我终于可以让你依靠了吗?”
这种神色,竟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搅了搅手指,低声道:“即使日后不知如何,至少,目前是吧……”
“日后也如此。”话被这般简单而坚决地打断了,心里有什么就轻易地触了下。很熟悉的感觉,安心的,却又和以前柳品笙所带来的不同。玄烨给我的心安,伴随着的是心无声的急速跳动。
玄烨突然靠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向旁边踱了步,讷讷道:“我去端茶,这里的喝……完……啊……”我竟是被这般拉了过去,他的舌轻舔上方才脸上划出的伤口,看着我不自然至极的神色,促狭地笑开:“若你认为该为此事道歉的话,我希望你能有所表示……”
知道他意有所指,我只觉得脸上烧作一片:“可,玄烨,现在是在白……天……”声音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变小,终是低似虫吟。自己怕是愈发无用了,竟……再也对他硬不下态度。但心中的那丝幸福感却是无法忽视的。
很难想象吧,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永远都不会只属于我一人的男人,竟成了这世间第一个让我感到“幸福”的人。
下意识的,我揽着他的手又不由地紧了紧。多想抓住他,永远地抓住他。
我突然害怕这样的生活被打乱,日日相处,我竟已习惯每夜猛回缭之际,在这个男人的怀中,看着他闭目微锁的眉睫,任由他温暖着冰冷的身躯,还有那,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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