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
“居然还想打我, 可真是长本事了。”
胤祺连疲累带着隐隐的发热,说话都带了些鼻音, 低咳着毫无威力地瞪了一眼满脸无辜的贪狼, 又忍不住轻笑起来:“逗你的——不过就算打也不找你,我又打不过你, 你还每次都让着我……”
“主子已经很厉害了,我每回也只敢让那么一小点,再多就真要被主子揍得没脸见人了。”
贪狼笑着温声应了一句, 见廉贞指挥着两个人把泛着药香的浴桶抬了进来,便也扶起了迷迷糊糊靠在他身上打瞌睡的胤祺:“主子,泡一会儿, 喝了药再歇着, 啊。”
“这回又是什么的?告诉廉贞可不准再给我放醋了,整个儿泡得我走到哪儿都是醋味, 于大人追着问了我三天是不是吃饺子了……”
自打判定自家七星卫的成长方式仿佛有哪里不对之后, 胤祺对廉贞鼓捣出的任何东西都感到十分警惕——大概是当年叫这个主修医道的七星卫做饭做得有点儿太多,好好儿的一个医家传人长成了这个样子, 怪不得七师叔每次见他都有点儿不友好。
贪狼怕他站不稳, 索性直接把人给抱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浴桶里头。胤祺小时候被抱来抱去也就罢了, 如今再怎么也长到了一米八,身子也不算弱不禁风的级别, 居然还能被这么轻松地抱起来, 忍不住觉着有些伤自尊, 却还是明智的放弃了追着对方掰个腕子的想法——毕竟前世也没少和女主拿反剧本,莫名其妙被抱来抱去的情节也演过几次,每次偷着刷弹幕的时候都能在那几个镜头被各种狼嚎糊上一脸,想来也是挺受观众欢迎的才是。
泡在微烫的水里头,身上些微的不适被暂且掩盖了下去,最后的一丝疲倦也随之消散。胤祺放松地靠在桶壁上,极轻地舒了口气,忽然阖了眸淡淡笑道:“贪狼,我想明白了。”
“什么?”贪狼刚把外人都送出去,闻言下意识应了一声,关了门回身守在浴桶边上,替他把湿透了的里衣脱下来搁在一旁。胤祺折腾这一阵却也有了些精神,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水里头一朵半开的桔梗,微垂了目光轻笑道:“明白了虽然有些事是注定的,可还有些事儿我依然能去做,还有些结果能试着改变。皇位就那么一个,好好活着的办法却很多。只要他们也能想得明白——有些事,或许就不会再变成它原本的那个样子……要是纠结的再多,反倒是我显得矫情了。”
“主子不是矫情,只是太容易心软罢了。”贪狼温声笑了一句,在水里浸热了双手,有条不紊地替他推行着经脉,“别看如今主子被八阿哥气着了,使足了劲儿想要折腾他一把,可要是回头把八阿哥折腾得惨了,心里头又得犯别扭。”
“你这话说得——我居然还真没法儿反驳……”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额角,闷着声思索了半晌,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些什么,一巴掌拍在水面上:“不对,对付老八不能心软——他跟旁的兄弟都不一样,他胸中藏着的野心不是吃一两次亏就能打散的,你可别忽悠着我就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是是,我一定不忽悠主子。”贪狼忍不住轻笑出声,抹了一把溅了满脸的水,二话不说就把锅稳稳背在了自个儿的身上。胤祺却也不由得摇头失笑,撑着身子趴在浴桶边上,好叫他按的轻松些:“如今看来,这是二哥早就挖下的一个坑,只等着老八跳进来呢……刑部那个尚书大抵已是弃子了,二哥敢这么混不吝地舍得一身剐,老八却不能不爱惜羽毛——我猜着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江南那边求救的信就得给送回来,不必叫人拦着,我倒想看看老八会是个什么反应。”
“嗯。”贪狼点点头应了一声,迟疑片刻才又试探道:“主子,四阿哥那边儿——”
“暂时还不到下场的时候,我看四哥也没动过这个心思——不过四哥这些年都是跟在太子后头办事,只怕在身上也早已打下了太子一系的烙印。他少年监国,如今又已是郡王,太子倒了他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老八却也未必不会现在就对他下手,还是得多盯着点儿才成。”
胤祺思索着缓声开口,指尖缓缓划过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的桶沿,眸色却已略略沉下了几分:“放纵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对得起老八的这些个钻营抓挠的苦心,他若是还不知足,也就只好打到他长记性了——马齐既然在东宫,太子准已经把那些个证据给了他。光静观其变没什么意思,传信江南,叫那个假安二把京中的消息添油加醋的透给苏赫,最好刺激得他亲自上京来找主子叫救命,咱们再瞅着老八又会怎么做。”
“是。”贪狼应了一句,又按着廉贞的吩咐,打开了一包药粉撒下去,“主子,咱这算不算参与党争?若是皇上那边知道了,要不要事先解释清楚原委——”
“算是,可也用不着解释。”胤祺淡声应了一句,眸底闪过些许复杂的光芒,却又转眼被他尽数敛下,“皇阿玛明知道老八的用意,却打一开始就不告诉我,就是等着我自个儿反应过来,等着我被老八激怒出手呢——左右皇阿玛也纵着我在下头逍遥了这么些年,如今就回来帮一帮忙,再挣来十几年的消停日子,却也不是什么忍不了的事……”
又泡了一阵才站起来擦干了身子,胤祺也觉着乏了,又交代了几句,喝过了药便沉沉睡去。贪狼守在边上紧张地盯了一宿,却不知是廉贞的医术突飞猛进还是自家主子的身子确实大有改观,胤祺次日醒来除了有些低热,再加上昨日用力过度遗留的酸痛乏力,居然就再没更多的不适了,却也叫准备好了要在家养病的五阿哥实在尴尬不已:“就这样儿……就没了?”
“低热还不够?”廉贞撂下他的腕子,认真地回望回去,“主子如果还想叫脸更红一点儿,属下可以去煮一碗酸辣臊子面。”
“……算了,你自个儿吃吧。”胤祺扯了扯被子,断然拒绝了这个看起来十分诱人的建议——毕竟今儿朝会他都没露头,只怕一会儿就要有人来探病了。要是叫人看见他满头大汗唏哩呼噜吃面的样子,这场戏怕是十有八九可能要演砸。
心里头想着,居然当真就有人登门了。胤祺原本就是常年的老病号,只要老十三那个关于拆台的臭小子不在这儿就有信心能糊弄过去,当即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扯了扯,顺着贪狼的力道向后靠在软枕上,略略放低了声音道:“谁,有什么事儿?”
“回爷的话儿,还是于大人的信差,说有八百里加急的信儿……”
“……”简直觉着自个儿做媚眼给了瞎子看,出师不利的五阿哥恼羞成怒地一把扯了衣服扔在边儿上,恨不得把于大人的脑袋打开,看看里头是不是装了一堆土豆:“保定府到这儿一共也没有八百里!什么事儿用得着一天紧着一天的催?带进来问问,若又是催我回去的,就告诉他入秋前爷不打算回去了!”
“主子,主子——消消气儿,您一会儿还得装病呢,这么着就真露馅了……”
生怕自家主子就这么出了戏,贪狼忙放缓了声音安抚着,又示意下人赶紧将那个信差带进来。胤祺也就是嘴上发发火儿,心里头却也狠不下心来真就不管,望着那信差一身尘土的狼狈样子便忍不住微微蹙眉,心中莫名的生出些隐隐的不安来,放缓了声音道:“扶下去喝口水,把信拿来我看。”
“五爷——您快回去吧,出大事儿了!”
那信差却不理上来搀扶的人,只是一头撞在榻前,哽咽着将信双手呈递给他:“蝗灾——五十年没见的大蝗灾啊!辛辛苦苦忙活了这么久,眼见着就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胤祺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蓦地黑了一瞬,撑起身子一把将那封信抢过来。他只在书里面听过关于蝗灾的记述,听说那真正的蝗灾几乎遮天蔽日,一片蝗虫群就能吃光一个村子的庄稼,更要紧的是当地的粮仓跟库储也根本逃不过这饿疯了的蝗虫群,虫群过境寸草不留,若是面积再大些,只怕从临省调粮都根本供不上。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先有大灾,向来极易爆发大疫,一旦直隶大乱,京城粮价必然随之动荡,后果更是全然不可设想……
“知道了,先带下去歇息片刻,主子看过了再叫他回话。”
贪狼温声吩咐了一句,看着下人们将那信差扶下去歇着,便快步走到了自家主子身边。胤祺跪坐在榻上,一手紧紧捏着里头的信纸,声音已近嘶哑,目光也已是一片暗沉:“四州十府告急,飞蝗蔽天,落地积五寸……”
直隶统共只有七州十二府,这已是大半之地——更不要说那蝗虫是长了翅膀的,除了放火封田,什么都拦不住那群饿疯了的虫子……
“这就回去——派人把这封信交给梁公公,他知道该怎么做。”
胤祺从榻上一跃而下,目光灼灼,竟是连原本的那一丝疲色也已彻底不见:“不等朝廷吵出个结果来了,廉贞备马,贪狼,咱们两个快马赶回去!”
廉贞应了一声便快步出了屋子,贪狼帮他将衣裳穿好,略一犹豫又道:“主子,皇上那里大概也已收到了直隶急报,怎么还要将这一封私信也送过去——又何不与皇上说一声再走?”
“折子里是绝不能写这么大的灾情的,一旦明明白白地写了出来,朝中人心浮动,保不准都会起些什么心思。兴直隶那边儿还没乱起来呢,京城里倒是先乱了。”
胤祺将盘扣系好,理了理衣裳,又由着贪狼替自己整理好发辫,轻叹一声道:“皇阿玛有心护着我,是不会叫我沾这些个碰上就准保要砸的差事的。更不要说我才刚儿把病了的口风透出去,就依皇阿玛的作风,只会把我锁在家里头不准出门——只能趁着皇阿玛反应过来之前快点儿脱身才行,又怎么可能自个儿撞上去?”
“……”贪狼被说得无话可说,敬佩地望了一眼这些年和皇上斗智斗勇,已经积累了无比丰富斗争经验的主子,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主子说得是……”
两人几乎没在府里停过半刻钟,接了信儿便策马直出了城门,一路朝着保定府赶去,全然不知他们走后京里已乱成了什么样子——于成龙当然不敢照原样奏报,折子上已经是斟酌了情形折半过了的,却依然在朝中立时搅起了一股飓风。
本来就因为五阿哥奏准百姓开荒的事儿极端不满的官员们这时候就又蹦跶了起来,一口咬定是开荒才会引来的蝗灾,那土豆又占了不少原本的良田,本来遇着蝗灾能剩下的粮食就少,如今又有一半儿去种了那当菜不当粮的东西,只怕少不得要牵连京中的粮价动荡。
也不知是怎么引导的,这些个指责一半儿冲着那位“罪魁祸首”的五阿哥去,另一半儿却是一股脑儿地倾泻到了当时鼎力支持五爷的四阿哥身上,尤以户部的官员为最多。在一片激愤的声讨中,那位一向冷面冷心的雍郡王却只是掸了掸袖子,淡淡扫了一眼这群蹦哒的官员,缓步出班垂目道:“古书有言‘旱极而蝗’。直隶大旱已两月有余,流水干涸,才会催生蝗灾——依着众位大人的意思,莫非是去冬开荒的时候将那蝗虫卵翻了出来,经历冬日苦寒、夏日曝晒,故而孵化成群,为祸一方么?”
“这可真是‘蝗群俱从炎日出,灾殃皆自苦寒来’了,诸位大人可真是好学问——回去千万遮着点儿阳,免得一肚子书叫太阳晒过了,变成一肚子蝗虫飞出来!”
十三阿哥冷笑一声,提了声音不留情面地嘲讽了一句。他自小儿跟在胤祺身边长大,却也一点儿不落地把这毒舌的本事给学了下来,嘴毒起来能说得人恨不得直想撞墙。康熙望着这个儿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笑意,又迅速被沉色尽数敛下,扫了一眼那一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官员:“荒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农事都不懂就敢在朝堂之上指手画脚,尔等莫非另有所图么?!”
这话是绝对担待不起的,之前叫嚣着的官员一瞬噤若寒蝉,纷纷扑跪在地迭声请罪。一旁的八阿哥目光仿佛凝了一瞬,却只在转眼间便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出班俯身道:“皇阿玛,依儿臣之见,如今不是争论这蝗灾是谁之过的时候,而是当先讨论如何救灾安民,至于别的事儿——日后再议倒也不迟。”
“依着你八哥的意思,这蝗灾还非得找出个犯了错的人了——这可也奇了怪了,你干嘛不把蝗虫它娘找出来,问问它爹是谁?”
胤祥的声音刚落,朝中便隐隐的传来强忍笑意的抽气声。康熙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忍不住想起当年自个儿心中对胤祺会不会把朝堂搅得一塌糊涂的担忧来——如今可倒好,那个臭小子动不动就在下头跑着不朝面儿,居然还给他教出了个再接再厉接班儿的来,尽职尽责地在他哥不在的时候接过大旗不倒,好好的朝会每回都被这哥俩搅得一塌糊涂:“胤祥,朝堂之上成何体统,还不快住口!”
只要不是面对自家五哥,胤祥骨子里头混不吝的拼命十三郎那一股子劲儿连他四哥都难管得住。康熙又是个从来都只斥责不动怒,明摆着纵容乃至隐隐鼓励的架势,十三阿哥每回见着说他四哥跟五哥坏话的都二话不说怼回去,反正怼了再认个错儿也就是了,这一套流程早已走得无比习惯,当即利落地拍了袖子打了个千儿:“皇阿玛,儿臣知错了。”
望着这个小十三跟他哥半点儿不差的行礼姿势,康熙的目光却也略略柔和了一瞬,又假意沉下脸色道:“下回再犯,就给朕回你的丰台大营练兵去,这朝会你也不用再来了。”
“喳,儿臣记住了,以后绝不再犯。”
胤祥朗声应了一句,老老实实地起身退到自家四哥后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站得笔直。八阿哥的脸色却已有些不好——老十三这话已是明晃晃的犯混不讲理了,可皇阿玛就是明摆着偏向,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也跟着拍落了袖子跪下道:“皇阿玛,儿臣并非是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儿臣只是想说——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筹划救灾应对之策……”
他身上已经被扔下一个刑部的烂摊子了,这一个是怎么都甩不到他头上的。这蝗灾甚至比水灾还叫人头疼,蝗虫是长了翅膀会飞的,根本没法预测下一个受灾的会是哪儿,只能等着全被吃干净了再放粮救灾——如今朝中能管这种事儿的只有四阿哥跟五阿哥,当初为了开荒免赋跟户部对磕的就是他们两人,如今却又灰头土脸地回去放粮,甭管是天灾还是人祸,传出去都是难免有些不大好听的。
“皇阿玛,既然八弟这么热心于救灾之事——儿臣倒有个拙见,您不如把刑部的差事交给老十三,叫老八去放粮去吧。总归他协理户部,这事儿才当是他该管的……”
这些年来都不怎么在朝会上开口的太子忽然出列,语气竟是罕有的正经,只那一双望向八阿哥的眼睛里头,竟是隐隐带着些残忍冰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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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八:感觉全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的夺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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