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时候,我时常想象自己同一众儿时的故人相逢的情景。
然,此情此景下,再见老七,这位当年在文殊孰时待我最和善的七师兄,我堂堂一个在世间活过了三万余年的上仙,竟是有些许异样滋味。
儿时在文殊孰时,我们一门师兄弟,大多是以老大老二老七老八招呼的,因了梵天文殊菩萨座下统共有三十八位弟子,而本上仙又将好是位年岁最小的女弟子,是以众师兄颇为难——到底,他们是不能管本上仙叫一声“老三八”的。
是以大家伙一番合计,便随了师傅文殊菩萨的叫法,唤了我一声乳名,阿荆。
唔,我的七师兄其人,着实是位人物。
远古遗族九鳍族的少主冰夷,在这四海八荒里自然亦是颇有些名号的。九鳍一族多精炼于推演阵法,是以当初在文殊孰时,七师兄的阵法课是诸位师兄弟里学得顶好的,菩萨也时常同我等说道——瞧瞧老七,这方才算个德性。
诚然,那时的我丝毫不以为然——嘁,不就是会推演个阵法么?成日里同五行八卦什么的打交道,着实是不比在梵天菩提林盹儿上一觉来得逍遥自在。
不过这种吃不到葡萄便嫌葡萄酸的想法,自然是不会影响七师兄同我的同窗情谊。
那时本上仙初到梵天,对于佛陀们的诸多规矩是不大明白的。至于这“不大明白”到何种程度,唔,便说说本上仙儿时做下的一桩事吧,那是关乎于梵天的两种闻名三界的妙花的——优昙婆罗,同那曼珠沙华。
佛陀们曾曰过:优昙婆罗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
也曾曰过: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这普天之下,纵观四海八荒,上穷碧落下尽黄泉,自然是出过不少的大人物。然而,便是九天之上的神族天帝,梵天世界里的释迦牟尼大佛,也都是有小儿时代的。
而天下间的小儿,大抵都相差不多的,饶是再大的人物,也是从窘不拉几的小儿长成的。
相传,司命仙君儿时曾光着屁股丫子在弱水里打过滚儿,鸠摩罗炎大佛儿时也是闻名天下的无赖娃。
诚然,本上仙不是个上神不是尊大佛,是以我儿时的往事自然比不得二位上神佛陀的事迹来得光辉著名。
初到梵天文殊孰时,我不过八百来岁,正是三界里公认的调皮捣蛋最佳时期。那时的本上仙不大谙世事,诸多道理都不大懂得,唔,“非礼勿视”这个道理,自然也在这“诸多”里头。
便是隔了这般长的年生,我亦终不能忘,那年曼珠沙华盛放,摩柯大境之中,那白衣少年拈花而立的模样。
更不能忘,那时漫天花雨,冰夷望着另一个少年的背影含笑落泪的神态。
轩辕家的荆和姑娘,初到文殊孰的第三天,便窥去了三界之中的一个顶大的秘密——
九鳍家的少主冰夷,是个断袖。
那是我同七师兄冰夷的初见。那时他望着另一个玄紫衣衫的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淌下了几滴……唔,约莫是叫做“男儿泪”的水珠子。
那时本上仙是个小娃,不大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
是以我待那紫袍小哥走远后,屁颠屁颠儿地跑了过去,煞有介事地朝七师兄行了个礼。
“七师兄好,七师兄不哭,阿荆瞧见你同那紫衣服哥哥抱抱,阿荆不说出去。”
唔,这是我同冰夷说的第一句话。那时冰夷七师兄的反应甚淡定,他定定瞅了我半晌,揩了把脸,从宽袖里头掏出了颗硕大的糖塞给我,摸摸我的头。
“阿荆乖,这是优昙婆罗的花粉捏的糖团子。”
我双眼里头闪了闪星星,拆开糖纸便将什么婆什么花捏的团子给吃了。
事后,约莫是三千余年后,我才晓得,优昙婆罗,是了不得的三清妙花。
而那颗糖,是过期了二百年的。
不过,那颗过期二百年的妙花糖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自那之后,二千余岁的冰夷,同八百余岁的本上仙,结下了异常深厚的情谊。
“……”
再见冰夷,我有些许恍然。
便像是那如烟云般过眼逝去的数万年从不曾过去,我仍是那那八百余岁的丫头片子,他仍是那曼珠沙华花圃中的断袖少年。
二万年前,我挎着包袱站在云头同菩萨以及众位师兄告别,冰夷曾朝我道,“阿荆,再见你,不知何年何月,你会是哪般模样。”
现如今,二万年岁月匆匆而过,他同当年,真真无多大分别。
仍旧是那身白衣,左颊三道银色鳞纹,半挽着发,一身世外闲仙的风骨派头。
隔着十步远的距离,我唇畔挂着丝笑容,定定瞅着他。
冰夷亦望着我,面容却是不比过去那般的从容,竟夹了几丝慌乱不安一般,直直恍得我双眼有些生疼。
“阿荆,你……”
他动了动唇,口里支吾出了几个破破碎碎的字音。
“……”我撇开眸子不再去看他,心底有股子莫名的凉意轻轻地淡开了一地,我摸了摸鼻头,笑了笑。
“重殇君,好生厉害的手段。”
我闻见自个儿微凉的声线响起,直直望向身后那张冰塌边上的血眸男子,他周身那件玄紫袍子几近刺痛我的眼睛。
恍惚间忆起摩柯大境中那紫衣少年的背影,仿佛断了许久的线终究是一根根地连了起来,我心底有了几分的了然。
“七师兄……”
我私以为,此时此刻,本上仙嘴角那抹冷笑断然是极刺眼的,然而,饶是如何,我也再端不起那副和和气气的表象了。
便像是千万年来始终珍视着一株花,你以为那是法界圣花金钵罗,到头来,却被告知那只是凡界的一颗狗尾巴草。
“甚好。”我轻轻吐出几个字,复又笑上了一笑。
七师兄,万年的同窗情谊,却终究是抵不过一个无情无义的前太子,甚好。
想来,重殇便是当年摩柯大境中的紫衣少年,当年,便是他害得冰夷伤情流泪,而如今的种种,也都顺理成章了。
冰夷,终究是放不下。
是以梵天文殊孰的万年,便被他抛诸脑后,炮灰了三万年的本上仙,终究仍只是个炮灰。
“阿荆,”身后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迟疑半晌,终究只道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世间原没什么对不起的,”我朗声一笑,回转了身子,面上端起一副淡漠疏离的神情,笼着袖子朝他见了个礼,“冰夷少主这话,委实言重了。”
“……”冰夷浓密的眼睫颤动了一瞬,他凝望我半晌,神色似是苦极。
我淡淡别过脸不再看他,声线冷硬,“不过,本上仙素来以为冰夷少主是个明是非谙大理之人,未曾想,却是我看走了眼。冰夷少主,为虎作伥这档子事,是死是活若是你一人担当倒也罢了,若连累了你九鳍一族的族人,这罪过,可就大了。”
“阿荆……”
“轩辕荆和,你不必在这儿扯这些虚晃子,九鳍一族是远古遗族,是承了四方之气八荒之灵的神族,饶他东皇苍玄能耐再大,也是动不得九鳍族的。”
重殇缓缓站直了身子,唇畔微勾朝我笑道。
“呵,”我顿了顿,复而又道,“重殇君,看来你一万年前被打下诛仙台时,怕是被逆瘴之气把脑子给伤了吧。”
“……”
“我轩辕荆和可不单单只是魔族的王后,重殇,你莫要忘了,这四海八荒里司战的二位上神,其中一位,可是我的父君——轩辕大帝。”我抿了抿唇,接着说道,“当年他老人家一个不慎将你打下了诛仙台,想来真真是天大的不是——”我满面讥诮直直望向重殇,又道:
“他便该一掌碎了你的元神珠。神族有个如你这般的神仙,真真是我族的奇耻大辱。”
重殇一双血色的瞳孔骤然一凛,双眸之间嗜杀之气毕露——
“放肆——”
只听得他一声怒喝,我只觉一股火流掠过眼前,心口便升起一股子钝痛,随后本上仙便颇不优雅地踉跄几步跌在了地上,咳出了几口血水。
兴许本上仙方才一番话,委实是将重殇君气得过了些,他这一出手着实是重得很,直将我天灵中的元神珠都震了一震,而本上仙随意挽起的头发更是自然而然地散了开。
唔,想来我此时口吐鲜血蓬头垢面的模样,定然是有伤风化的,是以我低低垂着头,不大想被人平白瞧了笑话。
“阿荆!”
冰夷的声音颇有几分焦急,他蹲下身子扶了扶我,语调促促不稳,“阿荆……”
我垂着头一把拂开了他扶着我双肩的修长双手,淡淡道,“有劳九鳍族的少主了,本上仙一时半会儿不大会死。”
“……”冰夷的面容陡然一僵,连带着那双修长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你怕是活不过一时半会儿了。”
“……”耳畔响起重殇低哑鬼魅的声线,我微微抬了抬眼,只见重殇缓缓朝我踱了几步,凭空幻出了一方大鼎,笑容甚有几分阴骛骇人。
“唔,”我蹙了蹙眉,“重殇君,有没有人同你说过……”
“……”重殇脚下的步子顿了顿,眸色不明地望着我。
“你笑起来,委实是丑得瘆人。”我面容真诚恳切,朝他一本正经地颔首道。
“……”重殇血眸之中燃起盛怒,他一掌挥开了我身旁的冰夷,顺手对他下了道封印结界,随后便高举巨鼎便要朝我兜头压下。
结界之中,冰夷不住地拍着镜墙,他满面优容似是焦急不已,口中仿佛在喊着什么,只可惜隔着结界,里头的什么声音也传不出。
我定定望着那大鼎,心头有几分怅然——
唔,不知本上仙算不算得这四海八荒里寿元最短的上仙,若算得,这世间的三万年,我亦不算白活了——好歹,也算能留名史册了不是。
思及此,我心头略感欣慰,面容甚平静地垂下了眼帘,缓缓合上双眸。
“重殇君,看来凡界万年,果真教你忘了孤一贯的做派风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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