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东宫里坐卧不安,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急匆匆来回转圈子。大尚宫看到他那样子,忍不住劝道:“太子再不休息,恐怕会被皇上拿出来作话柄啊。”
太子愁眉苦脸的道:“我怎么睡得着?父皇白天还说我没有一点本事,这个太子不如不要当了。阿醉,你说我为什么是太子?要是我只是个富贵闲人的话,带着母后和弟弟去乡下买一间大房子、几亩地过日子,那该多好……”
阿醉捂住他的嘴:“太子快别说了!”
太子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坐下来,过一会儿突而站起身:“阿醉,你帮我去母后宫里打探打探情况吧!父皇昨天去了母后的静安堂,不知道会不会和母后说起我的事?”
大尚宫叹了口气,披上雪青溜钻大氅,匆匆的去了。
这个太子是个好人,只可惜生错了帝王家。他忠厚、善良、爱读书、孝顺长辈,换在任何一个普通人家里,都是很讨长辈喜欢的儿子。
可惜生在了帝王家,又生做了乾万帝的儿子。乾万帝当年争夺东宫之位的时候,亲自征杀疆场手刃羌族,战火之中抢来了东宫的太子之位。如今一比,更显得这个软弱的太子太过无能。
大尚宫匆匆赶到皇后的静安堂,进门就发觉宫女蹑手蹑脚的来去,太医低着头匆匆的经过,内室里房门大开,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大尚宫一惊不小,立刻拉住皇后宫里的司筵:“大人可知道是皇后娘娘病了么?”
司筵嘘了一声,低声道:“皇后娘娘照顾人呢。”
大尚宫隐约猜到是谁,只一瞥只见,看见帘后一个人被扶到软榻上,接着来了几个宫人,小心翼翼的把软榻抬了出去。皇后俯在那人身上,不断的用手拭泪。
大尚宫道了一声“娘娘”,接着掀帘走了进去。皇后坐在茶几后,怔怔的流泪,见她进来了才茫然的问:“你来啦?”
大尚宫连忙跪下:“奴婢替太子请安来了。刚才那人……可是……可是……”
皇后突而一摔茶杯,砰的一声脆响。
大尚宫一个字不敢说,皇后脸色都变了,愤怒的咬着牙道:“李骥那个畜生!”
大尚宫慌忙起身去一把拉上了碧纱橱。
皇后毫不觉察一般,厉声道:“送来的时候就要没气了!他什么都不说,就传了一句话,你道是什么?”
大尚宫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他说:交给皇后照顾!”
皇后几乎嗓音都完全尖利得变了调:“——那个畜生!简直不是人!天下漂亮的男孩子这么多,他非要活活整死明德一个才算数吗?”
大尚宫跪了下去:“娘娘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让明德大人上考场啊。明德大人文采斐然,只要上了考场,就不是没有机会的啊。”
皇后尽力平缓了一下呼吸,慢慢的抚摩着大尚宫的后背,道:“好孩子,你果然处处都和我想得一样。”
大尚宫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子那个样子,身边若是没有你照顾着,叫我怎么……”
大尚宫抬眼看去,皇后娘娘妆容精致的脸上蓦然留下一滴泪来:“已经赔上了这么多,我图个什么呢?不就是图他即位吗?他要是不即位,他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他弟弟!他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的活着……”
明德其实意识并不清楚,一会儿是在软轿中颠簸,一会儿好像来到了皇后的凤仙宫,一会儿刚要睡过去,就被一根银针扎在后颈上,活活的刺醒了。
然后就是一座软榻把他抬去了考场,在鸡鸣三声前赶到了宫城里举办考试的太学殿。
他觉得头脑里很不清楚,一会儿很热,一会儿很冷,连自己怎么坐到座位上的都不大清楚。一会儿考生陆续的来了,大殿里鸦雀无声,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他渴,发着高热,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像是被人打断了又重新接起来,几乎连坐都坐不稳。笔在手里拿不稳,手抖得厉害,几乎写不了字。
监考的太学官踱过这个座位,看到这个考生有异样,于是多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明德几乎要栽倒,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微微的摇了摇头。
三年苦读,很多考生都对这场考试给予了重望,就算一时身体不舒服,强撑着也是要到考场的。太学官理解的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摇摇头走开了。
明德俯在桌面上喘息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的看题目。策问是考为臣之道的,明义问子欲孝当何为,每一字每一句都影射了当今的皇上和太子。
真不错,堂堂的春闱策问,多么重要的考题,上万的考生入考……那题目竟然是定给了我一人看的。
明德唇角拉扯了一下,好像要笑起来,但是随即就因为疼痛而猛地捂住了唇。
那个男人简直要把人都整个吃下去一样,口腔细嫩的皮肤都没有放过,每一寸每一厘,都一点一点的噬咬过去,留下一地狼藉才罢。
明德提起了笔。父子之道,别于君臣之道……为父者年老昏聩,为子则当竭力弥补安慰;为君者昏庸、荒淫、拙政、违悖人伦,为臣则当力谏甚至逼谏,岂能以忠孝混为一谈?
——李骥,明德冷冷的想着:既然你定了考题给我一人看,那我这个答案也好好的给你说说罢了。
考完已是中午,主考官一锤定音,古钟打响,整个长安城都听得到那袅袅不绝的回音。卷子被依次收上去,主考官又将君子端方为臣之道的话教训了一遍,就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太学殿里渐渐人声喧闹起来,明德迷迷糊糊的知道要走了,他手指都颤抖得拿不起东西,最终只好把所有文具都丢弃在了桌面上,自己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外走。
有个考生以为他忘了笔墨纸砚,于是上前去一拍他:“这位兄台……”
就是这么一拍,明德一声没吭,整个人就这么颓然倒下了。
那考生吓了一跳:“兄台!兄台!你怎么了?怎么了?”
周围恍惚有什么人的喧哗和惊呼,然而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了。明德眼前一黑,直直的摔倒在了太学殿台阶前的月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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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在考试结束后晕倒了,这其实不是件大事。
主考官丁恍也没有多加注意,只是当着人面,总要体现自己为官一方、爱民如子的情怀。于是他吩咐人:“太学官大人们把那考生扶去内室,请郎中来看一看罢。”
说罢一回头,看到皇上身边的红人张公公候立在一边,忙满面堆笑的迎上前去:“张公公安好?”
张阔欠了欠身:“托大人的福,咱家好着哪。这春闱结束了,大人要辛苦了哇。”
丁恍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臣定不辜负皇上重托。”
他想打听打听自己在宫中的小女儿的事,还没开口就被张阔打断了:“大人,咱家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个刚才昏过去的考生,他是谁啊?”
丁恍哪里知道那人是谁,于是回头问小厮:“那考生是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小厮飞快的跑去打听了回来,说:“回大人的话,是上官侍郎家幼子明德。”
张阔蓦然变色,猛地上前问:“在哪里?”
丁恍吓了一跳,就见张阔回头对他低语道:“丁大人有所不知,那人的圣宠……可是……可是深的很哪!”
丁恍连忙和人前去内室。上官明德躺在一间小榻上,面色苍白,呼吸轻浅,周围也没有人伺候着,外边人都在忙里忙外。一个小厮远远的见丁恍和张公公带着几个手下来了,连忙奔过来赶着叫:“大人!才沏的红枫茶,大人尝尝新?”
张阔抬手就给了那小厮一嘴巴子:“早干什么去了?还不快让开!”
小厮被打得一跤滚落在地上,忙退在了一边。张阔匆匆的掀帘进了内室,一看明德那样子,忙叫人:“快快送进宫里去!”
丁恍正叫人请上官侍郎来,一听便挥退了手下,凑过来指着上官明德,低声问:“公公可知道,这人是……”
张阔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道:“原本咱家不应多嘴的,不过既然和大人相交这么多年,这点子事也不应瞒着大人。这人和皇后,原本有些……有些亲缘关系。”
说罢俯身轻轻推了推明德,俯在耳边低声唤道:“明德公子,明德公子?”
明德迷迷糊糊的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一点,便低声问:“你来干什么?”
张阔垂手道:“皇上派咱家来的。”
丁恍一惊,只听明德阖上眼,低声道:“……叫他滚。”
丁恍几乎没站稳,却见张阔好像早就已经习惯那样,陪着笑道:“公子这样也该养养,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奴才已经派人前去府上禀报令尊大人,说皇上下旨,既然您身体不好,就接去宫里养养,也是一个关爱臣子的意思……”
他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明德渐渐的也没精力听他说了,只见他嘴巴一开一合的不知道又在说什么,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张阔恭顺在候在一边,看他渐渐的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便慢慢的住了口,使了个眼色给外边等候已久的宫人。乾万帝的命令是:把那孩子送来朕身边,但是这个“身边”却没有加上任何时间期限。
难道皇上已经有向上官家挑明的意思了?
……可能吧。
上官家并不是只有这一个独苗的。如果香火唯独这一个,那身为老臣,据理力争发誓不从还是有立场的;如果家里儿子多这一个又是庶出幼子,那当皇上委婉的表示喜爱的时候,一般人都不会太过拒绝。
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一个皇帝,有几个漂亮的男孩子陪侍,也算不得什么。他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孩子,只身一人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除了帝王宠爱之外,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附可以倚靠的?
只要离开了上官家,他就不再是官家子弟的身份。乾万帝要占有一个臣子家的儿子是有难度的,但是如果脱离了上官家子弟的那个身份,那就是乾万帝把他为所欲为生吞活剥了都不会有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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