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便能行,爹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
“本王爷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
“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爷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
“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
“原来如此,本王爷向你陪个不是。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尖酸刻薄,怨气冲天。”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子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
此后我找了老爹,大致交代了想退婚的事。麻将桌前,烟雾缭绕,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捏了捏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跟钱是一个道理。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为父也赌不到今天。”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美美滑滑,八面玲珑。”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爹经历多,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理解,这与退婚有何干系。
“男女之情也是同一个道理。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爹抽了一口烟,一副销魂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吃了教训,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毫无棱角。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咱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当年老爹方过不惑便死了两个儿子,用是对我格外溺爱。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都被他说成马勃牛溲。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总是拖着,不理不睬。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个酣快。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他俩便成了俩刺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这两天里,很多幽鬼因平日不得进入阳间,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于是,谢必安勾的魂比平时多,少卿处理的命案比平时多,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少卿说工作一完便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夜叉鬼。
顺带一提,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小王爷和无常爷终于决定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天龙八部之一,司职往往是看守鬼门关、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有点像阳间的武官,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男性夜叉鬼很好,威武刚烈,气势汹汹。但女的夜叉,似乎有些不那么动听。因此,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我在鬼门关又遇到了崔判官。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便会变成人型散魂。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随时幻化人形,在阳间走动。不过记住,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要说平时也罢,多少有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但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若顶风作案,没人能保得了你。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
“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王妃是鬼,无需过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可知其缘由?”我摇头。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夫妻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
“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可以立马投胎?”
“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便去投胎。”
“唔,原则上说没问题。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头一桩大事,便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时,来了兴致去查生死簿,发现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
“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这无间地狱便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便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
“非也,非也。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
“这好办。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可有意愿同我一起。”
“下官听命。王妃这厢慢走。”
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许多坟头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来阳间串门。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活人们在祭奠故人。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便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他妻子的散魂便在他跟前跪着,默默掉泪,他也看不见。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忽然间,一个女子匍匐来哭,号天以呼,嚎声传遍坟地:“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啊,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啊——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啊!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
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原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
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御史夫人对孩子们着急解释道,“总之,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
一个孩子披麻戴孝,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我姐姐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若没有她,我早饿死了!你们不可羞辱她!”
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即便她没当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妹们已不谙世事地拍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
“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
我弟到底年纪小了些,稍一点挫折便受不住。还没喊出几句,便嚎啕大哭起来。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们,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
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有冲动当场变成人身去护着他。但旁边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事情可便闹大了,到时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看着弟弟。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公卿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以为你有皇帝撑腰便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
“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冷蓉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便让陛下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我想她,我真的想她……”
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便是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污垢。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已磕破。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縻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这是我最忧心的事。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冷蓉连别人丈夫都要抢,指望她,母猪都得上树。死成我这般也是可悲。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只不过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已死光,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才结束,街上的人不少,京城官道却空出来,店铺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十多尺,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黄泉路送行。在活人看来,这个夜晚十五圆月,东风花树,京城成了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看见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成我们一员。宽阔驿道洒满月光,护城河上石制大桥,红楼房顶精致华美……这万户京城中,却都挤满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式的盛大□□。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花瓣如落雪,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卖画小夜铺。画铺附近,一群妖鬼正在做买卖,流浪汉们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作画。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上升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阴气阵阵,我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与质地不寻常的纸张。那砚石上磨的,十有八九是掺墨的膏血,纸张则是新鲜生人皮。再抬头看她的脸,虽有几分容姿,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摊铺面前的,似乎是个人。铺子上挂着个明瓦灯笼,藤黄灯光照下来,他长发如黑瀑,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颈项与鼻梁,均雪白如玉。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桂花树枝被花朵压弯,重重垂下来,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花瓣。风吹动了店铺上的灯笼,把他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如此好看的皮囊,大概会被那画皮鬼剥下来,做衣服穿。
在阴间,画皮鬼大概是我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是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尸首腐烂。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人皮也腐烂,便把皮破布一样扔掉,或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那么烂。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下是个怎样的模样,我便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作画时,他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布满红衣,流水一样。他手握毛笔,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想到他被剥皮便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顿显愕然。后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我和他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便是在某一段时间内,没人说话。我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他那双幽深的眼眸。奇怪的是,他脸上的错愕持续了很久,并不像被吓了一跳,反倒像是遇到了百年故人,眸中有遮掩不住的悲伤。与此同时,鬼画师挥挥手道:“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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