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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嫁(二)

奈何 君子以泽 5087 2021-04-02 20:44

  少卿或许早料到此情此景,只望着我没说话。我深知此时不该再去看那人,但还是忍不住。一如既往的,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能迅速转头,看着视线中已经模糊的少卿。少卿放下红盖头和金杆,大堂中传来雷动的掌声和女鬼的呜咽庆贺。我突然想起,十六岁时嫁给那人的时候,穿的是同样的大红喜服,周围也有这样热烈的掌声。

  此刻,那个黑袍男子看了我与少卿片刻,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当年的良辰吉日,花烛红妆,他大概早已忘记了。

  不是第一次成亲,所以并无第一次的憧憬和紧张,只是同时和三个人拜堂,是说不出的荒谬无稽。不得不说老爹的眼光是好的。三个夫君和我一样穿着大红喜服,但款式发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露出整张年轻的俊脸,可谓英姿勃发,风度翩翩;谢必安将两鬓的发系在脑后,其余的发自然地散在肩头,缓带轻裘,颇有几分儒雅,几分风流;颜姬因为留了一头简直会发光的银发,穿着红衣反倒显得更像个公花货……而按地府的惯例,同时成亲的丈夫里,最先该和我圆房的应该是大夫君。也就是说,是骚狐狸。但在卧房的前厅里,他和少卿便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绳的斗了起来……

  “你这妖物,离我夫人远一点,否则今天晚上本王爷叫你吃不着兜着走!”

  “哦?”颜姬本来一脸倦色,听见少卿这样说,瞬间精神抖擞,眼也乜斜了起来,“虽说娘子这皓齿星眸的模样也颇得我欢喜,但是明显的,你和无常爷更为诱人一些。”

  “拿我夫人跟汉子相提并论!你,你这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

  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里,颜姬一直很喜欢欺负少卿,又很讨厌欺负少卿的谢必安,所以经常和少卿联盟,一起对付谢必安。但少卿从骨子里就接受不了被个断袖黏糊,很鄙视颜姬,又因深感无常爷云淡风轻的威胁,不得不和颜姬站在一边……因此,好不容易这俩人闹翻了天,无常爷怡然自得地坐在一边喝茶,一身大红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难怪抱恨黄泉。不过,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来,娘子,我们这便去洞房。”颜姬转过头来,扇了扇长长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躲瘟疫般把手抽回去,少卿站在我面前,护住我:“看到了么,媚娘讨厌你。成亲不过是岳父的权宜之策,是以考验我和媚娘的真心。最终你们俩都会出局。所以,知难而退吧。”

  少卿挥挥手,坐在一旁的必安从茶盖子后挑了挑眉,又继续埋头喝茶。

  “出局后,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和无常爷?”

  少卿和颜姬一时间也争不出个高下,我干脆先溜达回新房歇着。看着满屋子喜庆的大红,我突然想起某个姓花的公子。当时喜帖是发了出去,想来他也收到,可他没有来。外面的争执也未曾停过,花子箫一身艳丽红衣颔首微笑的模样,又不断出现在脑海,我有些混乱,干脆穿墙而出,到处晃荡。一轮冷月悬挂夜空,又想起花子箫在月下白骨画皮的模样,我顿时浑身发冷,不知不觉乱窜出了幽都,溜达到阳间皇城。凡人当然不知道,一到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皇宫也是阴灵四散,怨气环绕。当然,这到底是阳间最华贵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为它设下了护壁,因而寻常野鬼不得靠近。所以,那些在深宫后院中难产而死的、投井自缢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阴魂们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摇曳在一盏盏白鹭宫灯下。

  身为鬼门关提督,我还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宫,不过得规矩,否则会惹来大麻烦。这是我第一次夜袭皇宫,很是刺激。我方向感一如既往地糟糕,所幸以鬼魂状态可以四处穿墙,反倒看见不少好戏。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诅咒小草人,某嫔妾正在贿赂公公让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贵妃一脸奸相和宫女窃窃私语,某个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宫殿门口有一黑一红两道影子……我眨眨眼,发现那俩人是黑无常和骚狐狸。黑无常眉头跟手里的锁链似的搅在一起,严峻地看向还穿着喜服的颜姬:“颜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将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三宫六院、公侯勋卫都必须由无常亲自勾魂,若放了水,你我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颜姬的嘴巴几乎可以挂油瓶,一脸挑衅:“那是你们鬼界的事,我是妖,与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让你勾魂。”

  “这妃子虽然身份尊贵,但因为性格偏激,已被皇帝冷落多年,你让她继续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让她早早到下面去投个好胎。”

  我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发现里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边伺候的宫女,还有趴在榻前一脸悲伤的小孩。原以为我是念弟心切看谁都像策儿,但往里面定睛一看,发现那孩子真是东方策!而他正细心照料担心的人,竟是……冷蓉。我差点都快忘记,冷蓉早就当了妃子,不再是当年任由我刁难的青楼优伶。她是如此楚楚可怜,还用纤纤玉指握住策儿的手,情深意切地说道:“策儿,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对不起他们,你会怪我吗?”

  策儿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蓉姐姐的错,是我姐夫混账,喜欢上了你。”

  冷蓉眼中满是泪水:“可是,我也喜欢你姐夫啊……只是因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儿继续摇头:“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错。”

  听清楚他们的话,我才发现这女人甚至连我弟弟也要拐。无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烧,我握着双拳,一语不发地听她继续道:“好策儿,真懂事。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见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实在没有那个脸去见他们……”

  策儿急道:“我现在没有亲人,蓉姐姐便像我的亲姐姐,你千万不可以有事!”

  听见策儿那句“像我的亲姐姐”,我终于受不住,猛地穿窗而入!就算成全了她和杨云这对鬼鸳鸯吧,不能让她再骗走策儿!现在便杀了她!

  刚飘到床边,准备掐她脖子,一道强光照过来,把我往后震退一步。我身子晃了晃,一个老判官拿镜子对着我:“东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刚才接到丰都太后懿旨,修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时勾魂而死,丰都大帝必然严办。还请提督不要冲动行事。”

  我握着自己被灼伤的手,眯眼道:“要办我,悉听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杀了她!”再次靠近,却又一次被烧伤。黑无常和颜姬也冲了进来拦住我,劝我停手。我看着病榻上和策儿装无辜的冷蓉,越来越气愤:“让开!谁也别挡道!”

  “娘子一心记挂着弟弟,难道亲爹也不要了?”颜姬对着冷蓉扬了扬下巴,“为了这个女人,你愿意害岳父受牵连?”

  我怔住。颜姬道:“走吧,此事交给判官大人和无常爷处理,我们出去说。”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儿,随着颜姬出去。颜姬道:“那叫冷蓉的贵妃,是你的情敌么。”

  “……你怎么知道?”

  “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已交代过。他告诉过我这贵妃的名字,关于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个大官,不过今天拜堂时,我一看你的表情便知道,那人是杨王。如果冷蓉死掉,岂不是遂了这对狗男女的心愿,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像这种夺人所爱的女人,就该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时黑无常也从宫殿里出来,颜姬朝他挑了挑眉:“为何这么快便出来了?”

  黑无常道:“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这里也没我什么事。”

  “既然如此,那继续回去给我端茶送水吧。”颜姬摇来晃去地走几步,“娘子,我在城门外等你。”

  他闪出宫殿,黑无常也毫无怨言地跟着闪了出去。不得不说骚狐狸不仅嫉恶如仇,说话这么不积口德,也不怕牙碜。不过,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显然并未完全了解。杨云当年在世,少时便是个秦武阳,长大成了镇国将军,曾经从并州大营率领五千骠骑,顶风冒雪大战前朝叛党,剿灭残余势力,参议新的军政体制,年纪轻轻便帮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我和他还有少卿也是那时认识的。他平定了叛党,顺带也平定了我的小心肝儿。和他成亲后,他虽与我同榻而睡,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却不曾碰过我。当年我就是个愣头青,一直以为这便是恩爱夫妻。这样太平的小日子一直过了两年多,到我爹大寿,才有了点波澜。当时爹对我俩道:“战场上打仗挺厉害,卧房里怎么不大行?我还想抱外孙呢,杨将军需要努力啊。”

  我当然没听懂,以为只要天天和杨云在一起,自然便会害个喜,还笑嘻嘻地说很快便有。爹请来很多达官贵人,少卿也在里面。听了爹的话,他喝得烂醉,一个人溜达到后院吹冷风。我一直对他心生些愧疚,因为他身体不大好,却一向知足常乐,好不容易向皇帝提出要娶妻,却硬生生被推回去,所以我也跟到后院里去,准备安抚安抚他。那晚风清月白,鸟语花香,少卿倚在凉亭上咳嗽的样子,也让人有几分不忍。从卧房里找了件杨云的披风为他挂上,刚说了几句话,却被他猛拽到腿上紧紧抱住,凑了嘴来乱亲一通。我吓得魂飞魄散,擦着嘴险些惊叫起来:“你做什么啊,这样好恶心。”

  少卿一脸颓废:“杨云这样对你,你便不觉得恶心。”

  “瞎说,他才不会做这么恶心的事!”

  我和杨云未圆房的篓子就此被戳破。很快老爹知道这事,发现其中蹊跷,把杨云叫去促膝长谈很久,中间百般折腾,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到杨云死,这房到底还是没圆成。朝野上下都知道,杨云勇略有为,护国有功,不仅是皇帝的九锡宠臣,还是个忠义诚臣。但忠臣大多有个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沙。我老爹曾经是如此,杨云也是如此。杨云是武将出身,相比满腹窟窿眼儿的谋臣,勾心斗角便差那么一些。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错误,便是被一群贼臣算计激将,当着皇帝的面,捅穿了四个三代重臣卖官贩爵这档事。众所周知,十官九贪。老臣结党聚群,敛财养老,皇帝尚且年轻,地位不稳,一直都睁眼闭眼。杨云以前虽看不过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因此,这事他刚说出口,也发现自己太冲动,但晚了些。同时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爷的脸面上,皇帝也不敢再留着他的脑袋,于是发配他去边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实则杜邮之戮。当时我依然是个愣头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为他准备行军衣物之时,家里来了个女客人。我还是傻傻的,为这客人准备茶水点心,不料撞见杨云对她做了少卿曾经对我做的事。

  客人没在那待多久便离开,杨云心不在焉地准备行军。我还心想男人没有哪个不偷腥,便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待他打仗回来,帮他纳妾便是。然而,他走以后,我却越想越不明白,倘或他只是一般的花心也罢,他对那女人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没对我说过,那种搂搂抱抱的行为,也不曾对我做过……我茶不思饭不想了一段时间,日日失眠落发,却听来了夫君被敌军围剿的消息。

  他到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口中念的却是其他女人的名字。最让我纳闷的是,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对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楼唱戏的。即便是他死了,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独守空闺,他却醉入花丛,饱餐秀色,心中的闷气便无处可发。后来去章台当戏子,跟这一股子闷气也脱不开干系。冷蓉却比我幸运太多。她后来当了妃子,还假惺惺地说要和我称姐道妹,送我银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赌着那口气,一直在青楼唱戏,唱到闭眼断气。

  不是未曾恨过杨云,不是未曾想过彻底断了对他的想头。且我知道,在他们的故事里,我简直就是陪衬,就是他们爱情的调味料。可是,时光流逝,仇淡如茶。到最后,我记得的却依然只有他的好。

  此夜,帝阙前宫灯千层辉煌,从一片凄然的黑暗,一路照到迷雾中。守门的侍卫已恹恹欲睡,自然看不见来去穿墙而过的幽魂。我缓缓漂移在城门下,想起多年前在这里无数次目送过夫君离去,看他骑着骏马高大的背影,盼他早日归来。刚叹息着,想寻找回地府的路,抬头却看见城门外熟悉的身影。

  我眯着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错。然而,那真是杨云。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额心淡紫菱形印记微微发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何故一个人来到阳间?”

  看见他渐渐清晰的眉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来转转。”

  杨云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三个夫君都不管了么?”

  顿时心中苦楚难以抒发。我吐了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今天便算了罢。倒是……”我想了半天,没有琢磨出该叫他什么,“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云望入我的眼,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目光:“大概是思念结发妻子,才来故土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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