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奈河水滚滚,桥上魂鬼话别情。
每次来到这阴间怨地之最,都可以看到那么多断肠的情景。只是,我带着必安一行人在桥头扫来扫去,却始终没能在桥上看见少卿。必安似乎身体不适,还是顶着惨白的俊脸,对我指了指桥下一道飘逸的白影。颜姬看了一眼,正打算说话,我举手暗示他不要打草惊蛇,轻叹了一声,走到桥上负手远望:“少卿,你我之事,虽是半路姻眷,但就算你已转世重新做人,我也会天天记挂你。”
桥下水声长流似旧,颇有一无情似愁肠更在斜阳外的味道。我道:“终有一日,我也会喝了孟婆汤,过这座桥。纵使来世相逢,亦应不识。少卿……哎,少卿,日后在此年年颙望,也唯有肠断泪千行……”我停了一下,正琢磨着说下一句话,忽然有人从后面猛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媚娘,我不会走!你看,我这不是从桥那头回来了吗?我已经跟阎王爷商计过,要与你做三世夫妻!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少卿年纪也不小了,平时做事都有几把刷子,但撞上感情,万年如一日是个愣头青。我继续配合地叹一声,想要再伤情几句应个景,谁知回头却看见他的眼睛红成兔子眼,还泛着水光。我吓了一跳,拍拍他的肩:“你……你不会哭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他来劲了,豆大的泪珠利落地滚下来。我看看四下,急道:“怎么这便哭了,少卿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家都在看,回去我们再……”
少卿抬着红红的眼睛,被揍过怀恨在心小孩子般看了一眼杨云,又擦擦眼泪对我道:“你要收了他可以,他只能排我后面,你不准休我。”
“这个问题……”我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杨云,“我们日后再谈。”
“你如果不答应,我现在便过桥投胎!”
“别别别,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真是大少爷性格,但现在对他必须得实施怀柔政策。
“答应我!”
本来已经很是水深火热,谁知必安也跟着火上添油:“娘子,我们不管杨王是否身居高位,也不管你有多喜欢他,既然我们都在阴间,便要按阴间的规矩办事。同牢之礼,花烛洞房,都要讲个先来后到。”
骚狐狸也来凑一番热闹:“不论如何,小王爷得留着。若娘子定要休掉什么人才开心,便休了无常爷罢,他满腹诡计,和他讲话都会折寿。”
谢必安却淡然处之:“死鬼无寿,入赘迁居到阴间的非鬼鼠辈才怕折寿。”
眼见骚狐狸又要爆发,杨云开口道:“媚娘,我们都负了少卿许多。我不介意排在他后面,你开心便好。”
没想到连他都说这种话。可是我只想要他一人,别人我自然会对他们好,却不想维持夫妻关系。谢必安在我耳边低声道:“名分都是虚的,感情才是实的。娘子喜欢哪个人心底有数,不喜欢的,疏远了,日子一久,自然会知难而退。现下要紧的是先把小王爷带回去歇着。”
“一言穿心,一言穿心。”
终于把少卿哄回去,他和颜姬先后病倒,病状和当年老爹吃了我的菜一样,肚痛脸白手抽搐。颜公子用抽搐的手指着我说我想毒死他。少卿听后自然愤愤不平,大义凛然地喝我的汤,想证明我的清白,结果比那俩人倒得还快。到头来,安然无恙之人人,只有我和杨云。黑无常招了一堆阴司大夫到家里看病,我本想帮忙熬药煮汤,却遭到断然拒绝,只好坐在客厅里和杨云干等。自小立志成为心灵手巧的好媳妇儿,此次打击之于我自然是致命的。我消沉地看着杨云:“为何只有你没事?”
杨云一笑,把桌上的茶壶挪到身边:“吃了这么多年夫人做的菜,就算是□□也该习惯。”
我顿时百感交集,不知道如何接茬。杨云生前虽是武将,平日性情却是少有的淡雅冷静,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还喜欢品茶。他按着一边袖口,提着茶壶倒了一杯茶,额心浅紫色的菱形印记衬得他面容格外秀美,侧头低垂眉目的样子与按袖口的动作分外熟稔,却并非今生的记忆般,令我感到遥远。当真如何都想不通缘由。半个时辰后,大夫们开好方子和药,陆续离开。我去必安房间里探望他,见他脸色缓和些,问候几句,便去看颜姬。颜姬卧病在床,媚眼半睁的样子很是我见犹怜。只不过奇特的是,黑无常没看望自己的哥们儿,而是留在颜姬房里伺候得周到。颜姬嘴唇发白地推开范无救送来的汤:“太凉。”
范无救默默无声地再为他沏了一碗汤,重新递给他。他轻抿了一口,狠狠地把碗推开,差点泼自己一身:“太烫,你想烫死我啊。”
范无救又为他倒了一杯,用蒲扇对着茶杯扇了好一会儿,以手指试探了杯子热度,才再端给他。他这回连嘴皮都没碰到茶杯,便意兴阑珊地钻回被窝里:“我现在不想喝茶,你走吧。”
范无救始终没说一句话,起身便推门出来,看了我一眼,也只是点点头便下了楼。我走到颜姬床边道:“无常爷都被你勾了魂,为何还要这样对他?”
“他可是勾魂阴帅,怎能被被我勾魂。”浓密发亮的银白长发露在黑色被褥外,他探出一双不屑的眼睛,“他是心甘情愿听我的话。”
“真的假的?为何?”
“因为本少爷神通广大。本少爷要休息。”颜姬的脑袋又一次缩进了被子里。
骚狐狸执拗得很,我不多问,便准备去探访少卿。但脚还没跨过门槛儿,颜姬又把我叫住:“娘子,明天我想去阳间走走,你陪我去吧。”
“自己去。我忙。”
次日早上,我收拾打扮完毕,准备上街巡逻,却看见三位夫君都在客厅。少卿和必安都还有些虚弱,坐在椅子上无话。颜姬果然是妖兽,复原能力比寻常人快上几成,精神抖擞着正准备出门。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些丫鬟,还有些达官贵人前来拜访。他们都是必安的客人,有两个还是专程从别的都城赶过来的。没想到必安人挺刁毒,人缘却还不错。
其中一个县令道:“无常爷这暴疾究竟是怎么个来头?”
必安轻描淡写:“吃错了东西,意外。”
县令笑道:“难得无常爷如此顾家爱妻,也会出去吃馆子,这才是意外。”
“不然。我是在家吃的。”
“这怎么可能?无常夫人和无常爷百年恩爱,她的厨艺亦是远近闻名,怎能会把你毒了?”
他刚说完这一句,其他显贵都纷纷看向我,连忙对他摇了摇手,暗示他不要说下去。他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反应相当迅速,立刻看向我:“这位姑娘是……?”
“新上任的鬼门关提督大人东方媚,也便是无常爷的现任夫人。”
县令眼珠子一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下官有所误解,还请提督见谅。”
我笑着摆摆手:“不会不会,必安的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不必如此见外。”
另一个幽都的官员忙出来打圆场:“东方提督和无常爷新婚燕尔,现在看来感情融洽得很。对了,这两位也是东方大人的夫君。”他指了指少卿和颜姬,话里头的意思大概是这一家子是一妻多夫,可千万别再说错话。这县令仿佛没听过幽都奇闻,只瞪圆了眼道:“连无常爷都……这,这这,提督大人您能吃得消么?也不知道你们素日如何沟通?轮着来么?”
这话问得好不直白,其他客人的眼都化作一道道钢刀,恨不得立刻扎死了他。少卿却冷不丁地扔出一句话:“我倒是希望轮着来,但夫人要么自己待着,要么跟我们三个待一起。”
这下不仅是县令,所有客人都目瞪口呆。县令愕然:“从来……都是三个一起?”
我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当然不是。”
“怎么不是?”少卿积怨很深,不肯放过我,“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跟我独处过了?”
除了少卿,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颜姬更是来了兴致,朝我抛了个媚眼:“也不是,昨天我们身体不适,她便轮着来。先去探望了无常爷,再探望我,最后去了小王爷那里,每个人那里都待满半个时辰,不多也不少。”
县令惊道:“无常爷,这可是真的?”
必安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内人向来讲究公允。”
客人们的下巴整齐掉在地上。
“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东方提督真乃奇女子也!”
“所谓东方千骑,也便是如此了罢!”
“何以轮流探望比四人同行还要令下官更加震撼?提督果然女中豪杰,在下佩服佩服!”
少卿一脸迷茫地看着我。我已如一潭死水,不打算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
但更糟的事还在后头。旁边的丫鬟也笑盈盈地接道:“我们小姐马上要收杨王为第四夫君,到时候便是五人行。”
另一个丫鬟道:“小姐,我们看花公子也喜欢你,干脆把花公子也收了如何?”
面对四周敬佩的眼神,我觉得如果此时拆台简直是扫了大家的兴,干脆配合地摸了摸下巴:“幽都美人也收入后宫,这是何等艳福!”
“是啊,东方姑娘,我也觉得我们公子很喜欢你,你可以考虑考虑他。”听见这个声音,我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一看,花子箫的三眼书童正站在丫鬟中央。
“意……意生,你为何会在这里?”
“东方小姐和我们公子一起买的镯子忘了拿,今天公子特意让我送过来。”
少卿的眼刀实实在在地飞了过来,我擦擦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原来如此,那请你回头帮我向花公子转达谢意。”
意生笑道:“要谢的话直接下楼跟他说吧,现在我们公子人便在对面的馆子喝茶。”
“今天我要陪我大夫君出门,很是遗憾,改日必定亲自上门道谢。”我拉着颜姬的胳膊,旋风般狂奔离家。
颜姬这人做人不地道。我陪他去阳间,他不仅一路上对我幸灾乐祸,到了目的地,公然当着我的面劈腿不说,还叫我不要在一边杵着,坏他好事。没错,这骚狐狸到阳间的目的,便是为了私会上次在京城被他喂了鸡腿的晕厥书生。这书生原来不是饿倒的穷光蛋,而是洛阳一家沈姓大户人家的公子,进京赶考还带了个书童。可惜书童和土匪勾结,半路把他洗劫一空,差点把他咔嚓掉。所幸沈公子反应灵敏,被劫后假装疯癫,跑到牛粪里去滚了一圈,臭烘烘得连土匪都懒得动手杀他,只拿了银子便跑掉。
若说上次颜姬便对这小白脸有了好感,这一回便是天雷勾地火,彻底地陷进去。而瞅着沈公子那这玉粉敷了似的脸蛋,我便知道这也不对劲。果然两人在酒馆里坐一会儿,你一言我一语试探过,确定双方都是同道中人,相视一笑,点到即止,那里便没我什么事。
“妹妹,这些银子你先拿着,去外面买点你最爱的鸡肉粽子吃吃。”颜姬乔装了黑发,一洗平时骚气,颇有君子风度地把银子放在我手上,把我打发去吃他最爱吃的鸡肉粽子。
“颜公子,令妹长得和你真有几分相似,都是人中龙凤,翘楚可敬。”离开酒馆前,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此。
当天傍晚时分,我实在闲得无聊,绕回酒馆发现这两人已不在里面,从小二那里打听,得知他们去了对面的客栈。我顺藤摸瓜找到了颜姬。见他衣冠楚楚地打开门,我还想这骚狐狸竟是吃素的,未料里面床头传来沈公子有些虚弱的声音:“颜郎……何人来访?”
我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哆嗦。床头躺着只露了颗脑袋的沈公子,我想这骚狐狸比我想得要能耐得多,一个下午时间便势如破竹,从颜公子变成了颜郎。
“是我妹妹,送粽子来的。”颜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杀气,声音却温软如玉,“妹妹,你先出去吃着,我和沈公子都不饿。”
我被迫吃粽子,一直吃到晚上。而颜姬龙精虎猛,大概会忙到明天早上。我打算去客栈跟他打声招呼,直接回阴间休息去。但刚经过皇宫正前方的九华门,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杨云。他隐形进入皇宫,步履如飞。我一路小跑,悄悄跟在后面,看着他前进的方向,却越来越不安。他最后停在一个贵妃的宫殿前,我的心也终于彻底沉下去。从窗口处我看见冷蓉正对镜梳妆,等候皇帝的临幸。杨云站在那扇窗前,明明可以进去,却未再逾越一步,只静望她的背影,眼底一片深黑。后来太监高喊陛下驾到,冷蓉淡漠地站起来,看向站在门口的九五之尊。皇帝还没有走到冷蓉面前,杨云已紧紧握着双拳,闭上眼转过身来。然后他抬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我。
他愣了愣,道:“要怪便怪我。这一切罪过因我而起。”
原来,上次他说思念故人,确实指的是我,当时也确实想跟我和好,这没猜错。不过和好的原因很尴尬。那晚我不过随意出来溜达溜达,真没半点弄死冷蓉的准备,只是看她夺走我的宝贝策儿心里不舒服,天气又冷便哆嗦了一下,冲动了些……杨云见我靠近皇宫,以为我蓄谋要杀他的爱妃,所以只好使出下下策,美男计。我瞅着冷蓉的方向,见她满面愁容,这才更加醍醐灌顶地发现,她和杨云是对苦命鸳鸯。从生到死,我不过是根抛鸾拆凤的棒槌。我干咳两声,僵硬笑道:“夫君这是何苦,为了其他男人老婆二十年的幸福日子,居然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不值,不值啊。”
“媚娘,蓉……冷蓉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我们存在。”杨云走近了些,小心翼翼,接近一只出笼的猛兽般,“且听我言,先和我回幽都。”
本来心情好好的,被他这样一折腾,我反倒眯着眼防备起来:“等等,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皇家血统向来不容侵犯,皇帝做事也素来中规中矩,居然会莫名娶了个青楼女子……这样说来,都是你办的好事了?”
杨云侧过头去,算是默认。
“我一直以为少卿暗度陈仓,把我这水鬼都弄成了个提督已很冒险,你比他更狠哪,连阳间的事都插手管上。为了冷蓉,你送了多少贿银出去?”见杨云不说话,我肚子里的火便越来越大,脑子一片混乱,“还有,丰都太后下懿旨为她延长二十年寿命,也是你做的吧?你是编了什么段子把太后都骗了,这事要是闹大,那可该如何是好?唉哟,光是想想我都心惊肉跳,你是不下无间地狱不掉泪啊。”
终于,杨云抬头直视我:“媚娘,别说了。”
“你现在还打算执迷不悟地守着她?哪怕我去丰都大帝那里把你的事儿捅了,你也要守着她是么?”
“如果真这么做,恐怕连少卿也会牵连进去。媚娘,收手吧,这件事有法子解决,不要弄到玉石俱焚。”
想起他这几天对我顺从的态度,我气得浑身哆嗦了半天,才轻笑道:“杨王果真胆略过人啊。”
杨云皱着眉,扶着我的肩,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他如此平静又百般忍耐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再说下去,简直就是个丑陋的妒妇。
我松了手,转身冲出皇宫,回到阴间。幽都明月夜,阴风不解禁红花,掀起满城纸钱,簌簌乱扑鬼魂面。孩童们欢腾奔跑,身上穿着养父母亲制的孝衣;长颈画女拖着丝裙樱红,长发漆黑,幽幽地横移;夜叉鬼们在酒楼旁做烧烤,三头叉上串着新鲜尸肉……虽然人来人往,我却感到身后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我走了好几条街。快到回魂街,我从一排灯笼下,蹿入无人的小巷,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也跟进来。他才走了几步,我便冲过去,把他往外面推:“你离我远一点!”
忍耐已至极限。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便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提高音量道:“杨云,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冷蓉算什么!你们的关系又算什么!你从生前便一直偷人,到现在偷不成,偷着看都比正眼看我好么!”
他不语,只轻轻伸手,搭着我的手臂。熟悉的触感让身体一颤,我打开他的手:“不要碰我!”但紧接着,热泪直在眼睛里打转:“我才是你的妻子,你若不喜欢我,当初便不该娶我……”
他还是沉默,手指顺着我的发梢往下摸了摸,动作细致缓慢,一直摸到脸颊。我愣了愣,紧张地抬头看向他,但巷子里太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轮廓,确实像是杨云。直到那张脸靠近,再开始防备却来不及。他的双唇已经贴在了我的唇上。酥麻感沿着背脊一路往上冲,一时间不仅大脑嗡鸣,连心都揪了起来。而他原本极其温柔,却也有些急性地捧着我的脸颊,与我的嘴唇磨蹭了一阵,便开始不满足于轻柔的触碰,舌尖探了进来。我后背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他察觉自己吓着了我,又退了回去,轻轻吸吮我的嘴唇。即便如此,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不过多久,他却又一次探了进来。这一回他再没有退让,不论我的身体如何发抖,他都只是坚定地与我唇间缠绵。
可怕的是,从头到尾,他只是捧着我的脸,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吻却越来越深。而且,与他亲吻的时间越长,心里便越难过。到后面,一整颗心脏痛到几乎快要裂开。因为实在无法承受这种痛苦,我推了推他的胸口,他却意外霸道地把我抱紧,直接捧着我的后脑勺,侧着头更加深入地吻了下去……
虽然巷子里一片漆黑,我只能大约看到他的轮廓像杨云,但最终还是意识到,这个人不是杨云。或许是对男女情爱了解尚浅,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亲吻时可以如此温柔缓慢,却比粗暴的吻还要深沉,还要令人窒息。就像是漫长岁月的等待已让人懂得忍耐,却将累积的相思铭刻入骨。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年少轻狂的杨云。
灯笼摇曳,移动光影刚好照在他身上。我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深黑睫毛。花子箫拨开我脸上的发丝,接吻时依然温柔专注,却像经历着痛苦一样,紧紧锁着眉。
我彻底傻眼……怎么会是他?脑子一下清醒过来,趁他不备,我猛地推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对峙。花子箫似乎也意识到做了错事,往前走了一步:“东方姑娘,我……”
不等他说完,我直接冲出巷子。因为跑得太过匆忙,回家后我居然没看见迎面走出来的人,直接和对方撞了个满怀。那人扶了扶我的肩,从容不迫道:“娘子,即便是在颜公子那里吃了委屈想找我哭诉,也还是循序渐进的好。鬼的阴气重,一下来这么热情的,我怕会吃不消。”
我拭了一拭额上的汗:“必安,放了我罢。今天我已经够倒霉了。”
谢必安微微一拱手:“愿闻其详。”
“颜姬是个断袖你也知道,断袖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你猜猜能做什么。我吃了一天的粽子胃有些不舒服,先上去歇着。”
“原来如此。娘子是刚从颜公子那边回来了?”
“没错没错。颜姬还在他的花花世界里逍遥自在,我实在扛不住,一路上困得要命……”我打了个呵欠。
谢必安靠近,但还是在适宜的位置停下来,冲着我的发际轻嗅了两下:“身上这香气,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上头阳气重,阳气重……”
上了楼,房内走出来个一路掉毛的骚狐狸。他用葛布擦了擦湿润的脑袋,白发在黑夜中银子般闪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回来已有一个时辰。”
凑巧这时,谢必安也走到楼梯半中腰,一声不响地上来。与我擦身而过时,他露出不明其意的笑:“娘子既然疲了,还是早些休息。”
被他这样一提点,我自感天灵盖被雷劈,睡意全无。况且,花子箫那般举动比杨云一番不大中听的话还恼人。一个晚上睡过去,我照了照镜子,差点以为自己变了鬼身忘记变回来。即便和三个夫君都没夫妻之实,我到底是个有夫之妇,不好再沾花惹草。可是,刚决定和花子箫保持距离,大白天在西城巡逻时,我却当街遇到了他。他带着一帮随从,跟着商人打扮的厉鬼,朝着云霄画楼的方向走去。想起前一夜灯笼影子里乱七八糟的情景,我在他转身的瞬间,再次拔腿逃跑。然而,身边的小夜叉们似乎不能心神领会,在后面大叫起来:“东方大人,您这是往哪里跑啊?”
“提督跑了,难道是有案件发生!大家快点跟上啊!”
“东方大人,东方大人,东方媚大人,您等等我们啊!”
跑了不出几步,我觉得他们再这样叫下去,我真得出名,直接拐了个弯,在某个摊铺面前买了一个麻辣肉串。小夜叉们这才领会了我,都跟过来无比敬佩地看着我:“这可是幽都第一辣啊,寻常人吃了都是要烧嘴的,没想到东方大人这么擅长吃辣……”
“上次我哥吃了一口,立刻便辣得晕了过去。”
“咱们阴间就是盛产湿辣椒,跟这一比,阳间的朝天椒红烧鸡块简直是白斩鸡啊。”
我看了一眼肉串,又看了一眼朝我走来的花子箫,闭着眼啃了一口肉串,边流泪边道:“好吃,真感动,真好吃。”
大抵是因为和别人谈正经事,花子箫穿了件绛紫色的衣裳,头发也束了起来,戴了水麒麟发冠,散下来的长发厚重黑亮,如云般盖了满肩。或许说一个男人有遗世倾城之色,听上去有些怪异,但每次看见他,脑中总会出现类似的想法。只是每次一想这美色都是画在皮上的,便会忍不住背脊发凉。他走到我面前,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却难得有些拘谨:“东方姑娘。”
“花公子。”我笑得灿烂,拿着肉串的手却有些僵硬。
旁边的小夜叉们、路边摊的老板们都没了反应,不约而同地盯着他。他却不为所动:“昨天晚上我喝了点酒,犯了大错……今天原已做好准备,欲来寻东方姑娘,负荆请罪。”
其实昨天我真没从他嘴里吃出半点酒味,又想鬼和人不同,兴许嘴里留不住味。原本心里有些疙瘩,但他总是有礼到让人无法说狠话,外加那辣椒烧得嘴疼,我很是豁朗地摆了摆手,口齿不清道:“快别这么说,不过小事,既往不咎。”
“姑娘这样轻易原谅,子箫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真不容易,如此说话他都能听懂。他是如此客气又温文尔雅,真让人无法联想到前一夜按着我脑袋长吻的人。我叹了一声,只好继续斯抬斯敬:“那依你之意,我该如何做才好?”
“过些日子我要设宴招待一些客人,到时想请东方姑娘赏脸到家府坐坐,以表歉意。”
花子箫说得诚恳,我心里头却有鬼,只是摇了摇手中的肉串:“真不必和我客气,这件事我们再议。现在我夫室还在家里等着,这厢得先失陪。”
花子箫愣了愣,看向我的身后:“夫室?你说的可是……”
据我所知,颜狐狸又去阳间取精,少卿的公务繁忙通常脱不了身,就只有谢必安今天在家休息,于是我道:“是我二夫君谢必安。我一大早便和他约好了要中午回去为他做饭,他现在大概已经等到不耐烦。花公子,到府上做客的事,愿改日计事,告辞。”
刚想开溜,我拿着麻辣肉串转身,刚好看见黑白无常走过来,脑中嗡的一声变成空白。谢必安径直走来:“娘子,今天你不是全日巡逻么,居然如此有闲心在这里聊天?”
我一口咬在肉串上,沉默地咀嚼,打算回头请个八字先生看看家里的风水是不是不大好。谢必安见我不回答,又抬眼看了看花子箫:“花公子,好久不见。”
花子箫微笑道:“无常爷,别来无恙。”
很好,他俩还认识对方!我又咬了一口肉串,滚烫的泪水顺着鼻口直往上涌,瞬间湿了眼眶。谢必安道:“前段时间,花公子在业城加盖的阎罗殿现在门庭若市,阎王爷说你帮他解决了个大麻烦,今天还说让我当门拜谢花公子一次。”
“哪里,皆是我分内之事,让阎王爷别客气。恰好方才我跟东方姑娘提到与你聊过的家宴。届时你们若有空,可以一同前来。”
谢必安道:“娘子打算去么?”
我流泪啃着肉串,不想说话。花子箫很是善解人意,帮我解围道:“我本欲今日与她讨论,但她说和你有约,要先回去为你做饭,便想先离开。”
谢必安先是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用哭丧棒在手心敲了敲:“原来如此,我想起了。那娘子我们先回去,不打扰花公子谈事。花公子,家宴之日我们再登门拜访。”
他带我转身走回范无救身边,叹道:“范兄,我今日才知道,我这娘子不仅有内助之贤,对丈夫更是体贴入微。只是娘子,你下次约我,还是先让我知晓较好。”
范无救道:“你娘子一直在哭。”
谢必安轻拍了拍我的肩:“没事,她只是太感动。”
我把剩下一块肉的肉串扔在地上,流泪看着范无救:“无常爷,你应该把你的宝贝狐狸公子看牢些。昨天若不是他把我扔在京城,我也不会……唉,一言难尽。”
范无救道:“什么宝贝狐狸公子,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大力吸气,擦着眼角的泪水:“什么意思?你不是心甘情愿为他做很多事么。”
谢必安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那是因为颜公子迷晕了范兄心爱的女人。他以此女为把柄,把范兄当牛马使。若不是看中阳间的书生,恐怕到现在都不会放过范兄。”
我愕然道:“竟是这样……他为何如此,图个什么啊?”
范无救不悦道:“他说是因为无聊,看我不顺眼。狐狸精做事,你还指望他给你个合理的缘由么。”
陪范无救走到交叉路口,我和谢必安一起回了家。在路上我不由感慨道:“没想到,颜姬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范无救,我以为范无救对他多少都有点感情……”
“娘子何故如此惊讶?相比较娘子的八面驶风,颜公子使的不过是小把戏罢。”谢必安细长的眼睛微微一弯,“必安何德何能看见其中几面,也算是三生有幸。”
昨晚的事他大概猜到了□□分。但真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缄默品尝着巨辣的余韵,一直回到了停云阁。不论如何,这些关系虽然复杂,起码不会让我想起杨云。可两天后,他亲自上门拜访了我。为阳间老爹祈福的三炷香上烟雾缭绕,杨云负手站在香前,黑色长袍修得他身姿挺拔,清俊无比。看见这背影,心脏忽而一阵刺痛。原本还以为是阴间辣椒又一次发作,可是越看他的身影,刺痛感便越清晰。
媚媚……媚媚……
脑中似有熟悉之声在呼唤。我知道那是杨云的声音。可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跟少卿一样,只叫过我“媚娘”。他也不曾用那样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模糊的思绪中,他额心的淡紫菱形印记若隐若现,笑容淡雅,却让人有落泪的冲动。我和杨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夫妻情深的回忆,他甚至背叛了我无数次。可这是刻在七魂六魄里的命运,他总让我觉得我该为他付出一切,无论错到什么程度,也都该原谅,不然我便会抱憾终生。
明明不曾有过遗憾的记忆,我却比任何人都害怕后悔。无条件爱一个人,原来无需清晰的记忆和理由。
终于,杨云转过身来,看向我发红的眼却冰冷而愤怒:“东方媚,你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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