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了,生意人都准备蹭着这个机会狠狠地赚一笔。于是,卖胭脂水粉的挑着木头做的妆台就出来吆喝了,舌上生花把姑娘们夸得眉开眼笑;捏泥人的手艺人拿出了绝活儿,给围在摊子周围的小孩饱了次眼福;戏班子也早早选了块最热闹的地方高调地表演起来,为的就是向人讨些彩头。
此时的街道热闹非凡,人挤人地几乎没有空地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喜气。
马车是过不去了,于是丹青三人在街口的茶水站就下了车。
一路与人肩碰肩地慢慢往前移动,偶尔碰得狠了相互低声抱歉。这样自然而短暂的交流,倒是显得真诚地多。丹青连日里来埋在眉宇间的隐喻终是散去,取而代之一些自得的安宁。于是提起了兴致,东瞅瞅西看看,见到了小孩喜欢的吃的用的都不忘掏出钱买一份。
见丹青买了东西就是拿手上看两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一直和老母鸡一样跟在其后的慕容恒终于忍不住犯了疑,捅了捅身边的慕容从珂,压低声音道:“哥,她这又犯什么毛病了。”怪可怕的。
慕容从珂撇撇嘴:“我要说那时候那孩子长大了,当娘的要买新年礼物给他,你信么?”
慕容恒闻言瞬间黑了脸:“你能不能不拿这个说事?有意思么。”
“你也觉得没意思?”慕容从珂刻薄地笑笑,顺手掏出一粒松子从指间弹出。
一个将手伸向丹青腰间钱袋的小乞丐猛地缩了手,惶恐地看了这边一眼,愣了楞,随后扒开拥挤的人群逃走。
慕容从珂快步追上快要淹没在人群里的丹青,与慕容恒擦肩而过的时候淡淡告之:“是给家里那个下人小孩买的。”
慕容恒这才想到君小三的事。随后又忍不住苦笑。丹青,肯定是恨极了自己把她变成那样罢。
再回神时,就见丹青站在卖寇粉的小商旁边,俯身看什么看得出神。而跟上去的慕容从珂,表情或喜或忧,有些复杂地站在一边。心下疑惑,忍不住扒开身前的人群挤上前凑过头问道:“丹青,看什么呢?喜欢就买啊。”
丹青未回答,只是有些走神地盯着一盒艳红的芍药花色指甲丹蔻。
未得到回答的慕容恒顺着丹青的目光找到了后者为之出神的东西,一看之下,就懂得慕容从珂那复杂的表情从何而来——那颜色,正巧是丹青很久很久以前最爱用的。那时候的丹青十指淬满了剧毒且总是染得指甲红艳如火,那时候,她还是那个另江湖人侧目的采毒仙子。
而现在,她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忘记了那些些慕容恒再也不愿意回忆起的东西。现在的她会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孩子生气;会为自己的无能掉眼泪;会笑;偶尔会撒娇;烦恼的时候,还有咬手指甲的坏习惯。自然的粉肉色指甲,不再鲜艳如火,干干净净的,就像一个,全新的丹青。
慕容从珂沉默地看了看依旧动也不动地丹青,在小贩提柜跑路的前一刻,轻轻拍了拍丹青的头,温和得像和一个孩童说话:“喜欢么,喜欢就买回去。”
“喜欢啊。但是,我不涂这种东西的。”
丹青捡起那丹寇盒子把玩了下,扭头冲慕容从珂笑了笑。
目光还像是没有焦距一般迷迷蒙蒙地,且笑容里充满了古怪。
慕容从珂温和的目光不见了,眼中微微带上惊愕。
而站在一边的慕容恒不自觉背后一凉——那件事,终究还是没有人能淡定地把它彻底视为过去。即使丹青忘记了,他们却彷如昨日历历在目。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很多次夜里,慕容恒都会半夜忽然惊醒。因为做了梦,梦里,怀中人那双空洞着毫不带感情的双眼望着自己,冲自己僵硬地微笑。她说,慕容恒,你欠我的,拿什么都还不了。
那我就拿自己还你好了。你借我一条命,我还你一颗心。这样,够不够?
那时候,抱着下半身全侵在血中,面色苍白的人,慕容恒以为自己坚定了要好好爱护她的心。那时候以为,无论她怎么样了,只要她能好好活下来,自己便再也不强求什么。这辈子,只要她一个,只疼她一个。就算她不要也不行。
可是当穆沙罗从自己手中夺走人的时候,他该死的懦弱了。甚至没有勇气去追回那个他发誓要从此好好保护的人。
一直到,已经失忆丹青微笑着站在化为白桐的自己面前不屑地听着赞美白若颜的词句,随后踮起脚轻轻捏住自己的脸,对自己说:“我倒觉得,你这双眼将她比下去了。”
手指尖的温暖突然传递到了心里。于是,他心中自私地想,就让她永远想不起来吧。让她想不起来曾经有那么一个卑鄙的自己那样伤害她,让她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容对着自己笑。如果可以,让她也爱自己。
于是带着自私的心让慕容从珂用计把人换回来,留在身边。每天就算遭到拒绝,也坚决去看望。
一点一点取得信任。一点一点接近。
可是今天丹青站在自己身边。脸上挂着迷惑望着以前的爱物。
慕容恒觉得自己害怕了。他忽然变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哪一个丹青。好像一切都在历史重演。记忆中那个另自己从梦中惊醒的冷淡的脸绽放出信任的笑容,和眼前的人又重叠了起来。
后年,会不会又有一个去年那样的痛彻心扉。这个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得女人,此刻为什么带着这样飘忽的表情站在自己身边。
发誓了要给她幸福的。
可是没有做到。
真差劲。
丹青是在疼痛中回神的——慕容从珂一手丢了银子抓过丹寇盒子,另一手狠狠拽住自己的手臂拉离摊位,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眸中难得明显染上一丝阴沉。
这是怎么了啊。丹青莫名其妙。
临被拉离前,眼角不经意瞥到摆卖寇粉柜子上的铜镜。
那一瞥让丹青楞了楞。在回头定眼一看却什么都没有——果然是幻觉?
那一刻的镜中,自己身边站着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眼角挂着明显的嘲讽,一动也不动地垂手而立。冷冷地看着慕容从珂的方向。
接下来的时间,许久没凑过热闹的丹青稍微算是在状态,只是陪同的两个人都有些恍惚。两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一时之间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待到三人选了客栈坐下准备午膳,丹青才发现平时可了劲折腾的两人今天都焉兮兮的,忍不住顺手拿手上新买的风筝砸了一下比较好欺负的慕容恒:“怎么了你。”
自己也不经意,这样看似有些亲密的小动作现在做得如此顺手。
被弄得一个激灵的慕容恒回过神,抹了把脸,强打精神笑了笑:“没有,就是好久没有见你摆弄丹蔻之类的东西了。”
话一落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
慕容从珂这时也是一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瞥了眼丹青的反应。略有些幸灾乐祸地感觉。后者却显得兴致缺缺:“啊。失忆以后就不弄这些了。好像突然觉得自己不合适了一样。”语气平常得像在买大白菜。慕容从珂这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慕容恒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丹青却摆正了身子,转向慕容从珂:“慕容从珂,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苗族血脉。”
“这世上,如果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让人发现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它从来没有存在过。”慕容从珂挑挑眉,一副我就是知道的样子。
对这样还不如不答的答案丹青却也不恼,顿了顿,迟疑了下:“‘蝎血’是苗族巫王血脉中,双胞姐妹中一员拥有的,是么。”语末还加重了语气。
慕容从珂赞同地看了她一样,觉得几乎就想夸奖一下丹青的抗打击力好到不行。那么快就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份。
但是灵光一闪,这才抓住刚才丹青问话中真正的含义。
踌躇地掀了眼皮与慕容恒对视一样,对方的眼神和自己差不多,有些惊讶丹青怎么会提到这上面。
见慕容从珂默不作声,丹青不依不饶,干脆直接问:“意思就是说,我还有个姐姐,或者是妹妹喽?”
“……按理论来说,是这样没错。”慕容从珂迟疑了下才缓缓点头。
“那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慕容从珂无奈地斜了一眼旁边一脸写满了你骗人三个字的女人,道:“你很久以前就被忌水教收养当做护法来培养。而之前发生的事,没有人会知道。对,没错。我是说过没有什么事是能隐瞒的。但是,一对未成年的双胞胎女孩,谁会关心?在你送到忌水教之前她就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丹青不认同地摇摇头:“自从我知道还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以后。我就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她肯定没死。”话落,丹青想起了在镜中忽然瞥到的那个人。
“这么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我们能不能结束这个话题,我真的不知道。”慕容从珂觉得背脊上一阵阴风吹过,皱皱眉,决定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探讨下去。
在一边沉默良久的慕容恒这时轻轻敲了下丹青面前的碗,道:“快吃吧,完了再去走走该回去了。回晚了一干人又守着门口等。”
见两人都是一副连蒙带骗的表情,丹青讨了个没趣,便没有多问了。
转而一想——穆沙罗会不会知道?
嗤,又想起他。
回到慕容山庄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了。丹青没做休息就直接去了君小三的房间。在房门外遇见了孩子的母亲,被告之其烧已经退去。丹青这才稍稍放了心,拿了一天搜刮来的吃的玩的进了房。进了房才看见,一堆的小孩乖巧巧地围在床边聊着天,君小三坐在床中间脸上挂着笑,眉飞色舞地,白日里苍白的脸色终于见了些些血色。众人见了丹青进来,都围了上去兴奋地七嘴八舌。本来其实就不太喜欢小孩的丹青被围着闹得头疼,赶紧拿出白天买的东西献宝,把原本给君小三一个人的东西多多少少匀了些出去。
君小三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脸上带着一派平静。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说不出的内敛。然一旁忙着对付小孩的丹青没多注意。只是急急探出手探了探小孩额间的温度,随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外面虽然是停了雪,但还是冻得很。偏生丹青就不乐意用暖手炉,所以手冷得像冰棍似的,贴在小孩温暖的肌肤上,冷得手下人一个激灵,微微皱眉。
丹青一愣,随后抱歉地笑笑,低头讪讪摸了摸自己鼻头:“小三儿,对不起。我……”
君小三一愣,随后打断她,表情倒是自如道:“不碍事。”
丹青对眼前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变的语气有点奇怪,一时脑袋跟不上倒不知道该接上些什么好。
就在这时,慕容从珂推门寻了来,倚在门边对丹青邪魅一笑:“丹青,你猜谁来了。”
丹青疑惑抬头。
“白若颜。”慕容从珂撇了眼丹青身后的君小三,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笑得更灿烂。
君小三坐在丹青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不符的阴狠。
原来胖乎乎的可爱小脸,埋在澄黄摇晃的烛光中,半明半寐,说不出的狰狞。
喜欢未见殊途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未见殊途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