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郭荣的船舱里空间非常逼仄, 但那靠坐在裀席上的女子，即使只穿着船妇的粗麻衣裳, 依然气质典雅清贵, 非一般女娘能比。

　　即使不看她之前的穿戴，只是这份不俗气韵, 便也可知她出身非凡。

　　郭荣上前在距她三四步远之处停下来，跪坐于地，说道：“阿婆说你忘记了前事？”

　　昭宛看着郭荣, 只觉得他非常熟悉，但是，又实在想不起和他认识这件事, 但是, 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却如融入了骨血，她从靠坐的姿势变成跪坐, 回答道：“多谢恩人相救。我确实记不住前事了。只要一想, 便头痛难忍。不过……”

　　“不过什么？”郭荣问。

　　“不知恩人可记得我？”昭宛说。

　　“嗯？”郭荣疑惑地看着她，“为何问我是否记得你？”

　　“我如今见着恩人, 便如以前非常熟识, 心中生出追随之感, 故而才问恩人, 我以前可是同恩人有过交道？”

　　昭宛微微蹙着眉头，神色郑重, 完全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这倒让郭荣诧异了, 他虽不说是过目不忘之人, 但走南闯北做生意近十年，认识的人不少，对见过的人，无论如何，却是有印象的。

　　再说，面前的小女娘，容貌出众，气韵独特，而且出身不俗，出身不俗的小女娘也绝不是很易见到，要是他真见过她，那必定不可能没有印象。

　　郭荣道：“我从前当是从未见过小娘子。可能是你身边有同我长相相类之人，让你见到我后有熟识之感。”

　　昭宛沉默着看着他，并未认可他的解释，但是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来说明这件事。

　　郭荣看她怔怔愣愣，大约因为没了之前记忆，此时正茫然，他说道：“我们的商船不能在路上停留，要一直前往汴梁，怕是没有办法帮小娘子你寻找家人，若是你信得过郭某，郭某便将你交给前面扶沟的官府……”

　　他话尚未说完，昭宛已经打断他，她急切地说道：“我不愿去官府，恩公，可否让我跟着您，以后我想起前事，自会回家找家人。我回家之前，让我跟着您，我会为您做事……”又赶紧将手腕上的金镯和玉镯取下来，双手奉到郭荣的面前，期盼地望着他：“这些首饰，也值一些盘缠，还请恩公让我跟着你们。”

　　面前的小女娘尚且年幼，看相貌，最多二八年华，又长相出众，身上有贵重首饰，送她去官府，即使官府愿意为她问问周围权贵之家是否有走失的女儿，但若是没有找到她的家人，那她很可能会被某权贵占为小妾或者拿去送上官，其结果不免悲惨。

　　但让她跟着自己，便也绝不是好事，若是她一直想不起前事，那他如何来为她的将来负责。

　　似乎看出了郭荣的犹豫，昭宛赶紧加把劲说道：“我见恩公是正直磊落之人，我唯有追随恩公，方不至于孤独流落人世间，还望恩公成全我追随之意。不管以后事情如何，我绝不会为恩公添麻烦，也绝不会对恩公产生任何怨言。肯请恩公成全我！”

　　她以额头贴着裀席，行叩拜大礼。

　　郭荣叹息了一声，只好道：“且将你的首饰收起来，在你未找到你的家人之前，你只得这点依凭，还请好好保管。”

　　昭宛抬起头来看着他，面露些许期待欢喜，郭荣继续道：“你且暂且在商队中住下，只是商队中并无女子，你在这里行走恐怕不太方便，还请不要乱跑。只要你稍稍想起前事，记得家人，便请告知我。”

　　昭宛欢喜地道：“多谢恩公。”

　　虽然欢喜，昭宛面上并无太多表情，但胸中涌起的愉悦和轻松，却是难以言喻。

　　明明忘了前事，是最该忧愁的，但她却并没有多少愁绪。

　　昨晚下了一晚雨，到早上雨停了，天空放晴，这新的一日又是艳阳高照，天气依然炎热。郭荣从船舱中出去，船工们在努力划船，商队的伙计们，有些在划船，有些在阴凉处说话，船工不时喊出口的号子传进耳朵里。这般到汴梁，还有好些天水程，到了汴梁，再要回太原，一路翻山越岭，最快也要一二十日，那小娘子定是受不住路上颠簸之苦的。

　　只能到汴梁后，看她是否会改变主意，让她在汴梁找个医士看看病，能记起前事便是最好不过。

　　昭宛吃了一碗加了高粱的米饭，她的身体似乎很不习惯这种粗糙饭食，她虽然饿了，却很困难才将那碗米饭咽下去。

　　一直照顾她的老妪姓赵，在旁边看着她吃饭，又说：“这是郭相公特意吩咐，为你做的米饭。”

　　昭宛吃完后，道谢道：“多谢阿婆。”

　　老妪说：“要多谢郭相公才对。”

　　第二日，一大早，昭宛起床，在房间里寻了一大圈，并没有发现镜子，她想要自己挽头发，但只把头发弄得一团糟。老妪进房间来，看到她盘腿坐在裀席上用头绳束头发，但好一阵都没束好，她只好过去帮忙。

　　昭宛赶紧跪坐好，说道：“我没有找到镜子，也没有找到梳子。”

　　老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膝行到一边，打开了一个小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柄木梳，回到昭宛身边为她梳头，说：“这是郭相公住的舱房，里面没有镜子，但有梳子。”

　　昭宛心想这梳子是恩公的？！

　　不由感觉怪怪的，又问：“我住了这间房，恩公住了哪里？”

　　老妪说：“同郑相公同住了。”

　　“郑相公是谁？”

　　老妪道：“便是郑相公。”

　　昭宛：“……”

　　“你若是出去走走，便能见到郑相公，他同郭相公一般，是有学识之人。”老妪又说。

　　“恩公让我不要出去走。”昭宛道。

　　昭宛的头发又多又长，老妪梳了好一阵也没有梳好，只好慢慢梳，说：“船上除了老奴，其他便是男子，郭相公当是怕你受其他人欺负。”

　　“啊？”昭宛想了想，说，“那我换男装便好了。”

　　老妪疑惑地看着她，昭宛已经站起了身来，她早看到了一边墙上挂着的一柄剑，是一柄普通的剑，但却非常吸引她，她伸手将剑拿在了手里。

　　她刚将剑从剑鞘里拔出，老妪便惊呼道：“小娘子，你切莫玩剑，把自己割到可如何是好。”

　　“无妨。”她回了一声，放下剑鞘，伸手一拢自己的长发，长剑一割，一大把头发就断在了她的手里。

　　老妪惊讶地看着她，“你这是作甚。”

　　昭宛说：“这下，我自己也能束发了。”

　　又把割下来那一把递给老妪，“阿婆，这头发给你做假发吧，以答谢你照顾之恩。”

　　老妪一时只好接过她递来的头发，而昭宛放下长剑，将自己剩下的头发一拢，便快速地在头上扎成了一个男髻，又在一边找了一块布，将发髻包了起来。

　　老妪的手伸在半途，很想说那布是郭相公的葛巾，但看她迅速把头发包好了，只好住了嘴，想必以郭相公的大度，当不会介意一块葛巾这种事。

　　待郭荣查看完了船上事情，回到主船上用朝食时，就见赵船妇正翘首等他。

　　见他出现，赵妪赶紧道：“郭相公，阿宛想见您。”

　　郭荣疑惑道：“有何事？”

　　他走进船舱，只见面前是个束着葛巾，满脸英气的小郎君。

　　昭宛对他行礼道：“拜见恩公。恩公担心我一女子在船上不便行事，我便自作主张，求了阿婆找给我一套男装，如此，不知恩公可许我出这船舱，在外面帮些忙。”

　　郭荣只讶异了一瞬，随即便颔首道：“如此甚好。”

　　因女子出行不便，女扮男装便分外盛行，以郭荣的见识，不知见过多少女扮男装的女子，自是不会认为昭宛的行为出格。

　　不过几日，昭宛便习惯了这艘船上的生活，最初数人怀疑她是被救上船的小娘子，只是因她不和其他人说话，加之郭荣对商队管理非常严苛，那些商队伙计，根本不敢来撩昭宛，于是她穿着男装在船上行事，一时便也相安无事。

　　之后大家见她爬桅杆比谁都利落快速，又帮忙搬货，根本不是娇俏小娘能做出的事，一时大家倒怀疑起来：她真是个女娘？

　　船上生活甚是无聊，郭荣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账册，或者就是在检查船上的情况，昭宛大多数时候喜欢跟在他身后，若是不跟在他身后，便是在帮赵妪做事，勤快得完全不像权贵之家的小娘，这实在让郭荣诧异，一时很看不透她。

　　郑好谦最初还撩了昭宛几次，但昭宛都不理他，他便也不自找没趣，看自己的书去了，以免明年又考不上贡举。

　　郑好谦拿着书从甲板上走过，见到郭荣的跟屁虫昭宛正跪在船舷边上，简直要掉下船了，不由走过去问道：“阿宛，你在看什么？”

　　昭宛比郭荣还怪，郭荣是一般时候不爱说话，骂人或者给人讲起道理来就滔滔不绝。

　　昭宛是对其他人都不爱说话，只对着赵妪时能说几句，对着郭荣时便能滔滔不绝。

　　郑好谦心想这么一个怪人，即使是个女娘，也不会讨人喜欢。

　　昭宛并没有抬头，她依然看着水里的情况，郑好谦见她不应自己，讪讪地要离开时，昭宛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走到了坐在船舱檐下的郭荣跟前去，说：“主人，我想借用舱里的弓箭，不知可否？”

　　郭荣正看书，因她这话不由问道：“借弓箭做何用？”

　　“我见河中有鱼，想射鱼来吃。”昭宛一本正经地说。

　　郑好谦惊讶之后便笑了起来，说：“你能射鱼？”

　　昭宛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对他的话的不以为意，又回头看向郭荣。

　　郭荣甚至怀疑昭宛本就是个男孩儿，之前是男扮女装。

　　他很好奇昭宛是否真的能射鱼，便应道：“可以。”

　　“谢主人。”她飞快地跑去拿了挂在船舱里的弓箭，又让赵妪拿了带着网子的长竹竿，做好准备，她就站在船舷边，上箭拉弓，准备射鱼了。

　　船上一众商队伙计，一时都被惊动了。

　　“被救上来那个小子要射鱼。”

　　“真的？那我去看看。”

　　郭荣站在昭宛身边，往水中望去，河两岸绿树成荫，船行在靠近岸边不远的水上，鱼为阴凉，此时就在树的阴影里游动。

　　鱼有大有小，大的能有尺许，小的也有数寸。

　　因船在行进中，那鱼瞬间就没有了踪影，可不好射中。

　　不然，以船上这些伙计的无聊程度，定然就射鱼而食了。

　　昭宛看了周围人一眼，只见除了郭荣眼里一丝赞赏外，其他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定了眼神，拉开长弓，这是一张硬功，她力气上总归不够强，并不能将弓拉满，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还要再用力时，箭已经射出，箭如水甚至没有溅起水花，但只瞬间，入箭的水面就如沸水沸腾起来，水花飞溅，昭宛一把抓过赵妪手里的长竹竿，伸过去一舀，一条被箭射中的鱼出现在了网里，那鱼犹自在网中不断挣扎身体。

　　众人尚没有看明白，就见到了昭宛的战利品，众人不由起哄起来，“你这箭术真厉害。”

　　又有人叫郭荣：“头儿，你看阿宛就能射鱼，你怎么也不能比她差了吧。”

　　郭荣还没反应，倒是昭宛些许抱歉，她没想到自己射鱼来吃，会逼得郭荣也要来展示箭术。

　　但是周围大家都在起哄，郭荣自然不能拒绝，他说：“把弓箭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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