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副其实的冷宫,上官湄是第一次踏足。
纵然大权在手,但是事出突然,她不得不重新算计筹谋。高乾下朝后,上官湄让汭屿带上金丝玉佩,一定要请高乾来冷宫,她要他亲耳听到金诗棋的罪行,赐下应有的惩罚。
我要你输在我手上,我只要你输在我手上。
我要你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臣服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冷宫门口是没有人的,阴风飒飒刮过,牵起单薄的衣衫在空中飞舞。不知等了多久,高乾才带着王德瑞前来。上官湄心中窃喜,站在院门口向他行礼。
“多谢陛下赏脸……”
高乾有些后悔昨晚训斥上官湄的语气太过严厉,忙抬手扶起她。
“什么事一定要朕过来?”
“臣妾本无颜叨扰陛下,”上官湄不经意地抽出手臂,低头道,“但事关紧要,唯恐陛下不信,臣妾斗胆请陛下看在旧情的份上亲自听一听。”
高乾见上官湄语气格外客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便点了点头。上官湄再拜致谢,请他留在院中,只带了小亚进门。狭小的房间里,金诗棋伏在破旧的桌子上,见上官湄进来,她直起腰,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这样的场景是多么似曾相识啊,上官湄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久久不能言。她想起当年去看段琼华时,她也像金诗棋一样,憔悴落魄,至死不肯服输。没想到,昔日两人抚琴共叙,畅谈古今,上官湄本觉得她们应是一路性子的人。可谁能想到……
“我有今天,你可满意?”是金诗棋突兀而嘶哑的声音。
“指使沉梦蓄谋加害明晔,让吴辑和沈月砚诬陷我私会外臣,以色相勾引上官济,你是想问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是否满意么?”上官湄冷笑,“金诗棋,你毁了我弟弟一辈子!我不明白,我上官湄何处对不起你,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和我周围的人?”
“你可是堂堂皇后,我害你?”金诗棋干笑两声,“银耳羹中的红花和血竭本是你算计了沉梦,宫里宫外与外臣谈笑风生更是大家有目共睹,你杀了月砚,居然都不敢承认?至于上官济,呵,是他无礼在先逼我就范。分明你们上官氏一族想置我于死地!”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你是谁,他是谁?他会逼你?”上官湄面上露出无尽的嫌恶,“无非是为了恩宠,你就想杀我孩子让我灰心,想以干政疏远我与陛下,更用龌龊手段离间我与上官济的骨肉亲情,其心当诛!”
“当诛的是你!”金诗棋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我陪伴陛下十五年,就因为你,他对我假意爱护,从无真心。你接近我,向我示好,不就是为了扶持上官济,复你心心念念的大周吗?难道我身为陛下的人,不该恨你吗?”
上官湄决然开口打断她,“那景舜皇后呢?”
金诗棋表情突然凝滞,复浅笑道:“什么?”
“霍延曾是你的近侍对吧?”上官湄肃然道,“金家地位显赫,家业昌隆,这些成绩应有一半是他帮你母亲办起来的吧?但他知道的底细太多,屡生退意,可你和你母亲却始终不肯放过他。我有哪一句说错了么?”
“陈年旧事,他早不在我身边了,”金诗棋看向别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我不知道你提这个人做什么。”
“不知道?你要斗尽管冲着我来,牵连旁人算什么英雄!圣隆十四年,你以采茶为名至沂州,实则找到霍延,逼他为你做最后一件事。”衣袖下上官湄的双手渐渐握紧,指甲顶着掌心,刺痛难禁,“你要他顶替太医署刘德全之名帮任豫置办药材,金家当时经营着万宝堂,你借此便宜行事,在母后药中加了木通。母后胎气渐弱,你又令他在宫里散布外祖母病逝的谣言,导致母后受惊难产而死,这一切难道不是你做的孽?”
“胡言乱语!”金诗棋撑着桌边站起来,心中不知是焦虑还是窃喜,“我和你母后素不相识,害她作甚?你要杀就杀,何必胡乱安一个罪名?”
“我不问清楚你不就白死了么?”上官湄步步逼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金诗棋,我虽不知你为什么那么记恨我母后,但我知道你害了人也会心虚,所以过了几年着人关了万宝堂。可你万万没想到的是,霍延隐遁前竟然偷走了原始交易记录作为保障,而他居然躲过了金诗玉的搜查,还让我拿到了口供。现在你还不肯认罪么?”
“你——”金诗棋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你空口无凭,我凭什么认罪?”
“空口无凭?”上官湄猛地将她推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两块令牌,“青鸾令牌,霍延一块,沉梦一块。单凭伪造令牌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你身首异处!”
也好,你相信了这些,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金诗棋看着令牌,眼神有些灰败,她颤抖着指着上官湄,“你……你不是人!”
“这话该说你自己!”上官湄面无惧色,“一个父亲是二品大员、母亲是朝廷诰命的官宦小姐,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也配为人?”
“好啊,就算你人是我害的,上官济是我勾引的,你母后是我杀的,令牌是我家伪造的。”金诗棋笑意嫣然,“上官湄,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的计划会这么顺利么?”
“哦?”上官湄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你倒说说看。”
“上官湄,我父亲为大周效力大半辈子,屡建大功。你们都觉得景舜皇后宽仁待下,可我父亲却因她向你父皇进言被贬他县,心灰意冷。你说,你们上官氏的昏君对得起一个忠义之臣吗?”金诗棋看向残破的屏风,“父亲和陛下都曾说过,君上无能,大周能维持气数,全靠景舜皇后提点,若能杀了她,岂不方便成事?”
“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会出此悖逆之语,”上官湄早明白她的用意,不为所动道,“你休要在此诬陷陛下!”
“看来你对陛下是完全信任了?你别忘了,当年陛下确实举兵起义了……”金诗棋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成大事者需思虑长远,人手,威望,财力,处处都要打点。你也看过,青鸾令牌仿制极为逼真,这令牌是做什么的你会不知道?别的不说,你以为我家的客栈药铺是白开的,陛下和晋昭仪的父亲是随便交朋友的?”
“我与陛下早已谈过,你这些话奈何不了我。”上官湄嘴上随意一笑,心里却渐渐不是那么坚定了,语气也略有迟疑。
“宫外的事信不信由你。当年段家得寸进尺,是陛下让我在段琼华身边安放了眼线;同样,你是大周公主,难道陛下就没有防过你?”金诗棋按揉着发酸的膝盖,“陛下明知小亚是我的人,若他真心爱你,这六七年间可有明里暗里提醒过你?人心隔肚皮,若我是陛下,也会由着你结交朝臣,时刻监视。”
上官湄的指尖微微发麻,诚然,她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一层。
“还有,你不是因木绡怀疑我么?不妨再告诉你,宛氏之死是我做的,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而我的本意是杀了你……”见她不语,金诗棋干笑几声,再次激起了她的全部恨意,“我知道你们定会逃去杼县,便与枰州太守相约,若他能杀了你二人,我就可以动用在外力量帮他除掉县丞和北狄奸细。可谁知太守府有人知道母亲与宛氏旧怨,竟在动手时机和箭上做手脚向你们报了信,我只好事后派人连他一起除掉。所以你能活到今天,不是你命大,而是宛氏替你而死!宛氏,温皇后,怀帝,昭襄太子,上官洹,你注定会害死所有人!而我,只是帮了上官济一把而已——”
你承认……你竟然还敢承认!
等等,你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承认……
胸口漫上麻木的绞痛,彻彻底底地,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是什么断了?这里好热,又好冷,我好想离开,谁能放我离开。谁,能放我离开……
“金诗棋!”上官湄怒不可遏,不顾浑身剧痛上前一步扼住了她的喉咙,“你想要上官济死吗!”
“我所作所为全是针对你们上官家族,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颗棋子!”金诗棋红涨着脸,“是你们害我金家没有出路,害我父亲一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了保护父母和妹妹,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你和上官济夺了陛下的江山!”
金诗棋的疯狂让上官湄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心头的怒火,终于松开了手。金诗棋的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红印,她剧烈地咳喘着,缓了口气冷静下来。
“上官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若我死,你不光会失去你的夫君和后位,更会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威胁对我没有用。”上官湄凝视着她,“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敢自裁嫁祸,等你死后,我会有一万种手段灭金家满门,到时你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金诗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凭她的才智早已看透这次交锋没有胜者,却到底是低估了上官湄。上官湄一声令下,残破的屏风后便转出几个人。
毒药?金诗棋眯起眼睛盯着小亚手中的碗。
“你怕什么!”上官湄冷笑,“我对弄死你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代两位母后和弟弟审判你,把你对付我的招数都还给你。我与你的恩怨,在此了结。”
说罢,上官湄挥了挥手,小亚走上前将整碗药灌到了金诗棋口中。这碗落胎药是上官湄让人避开汭屿着太医署的人专门调配的,既能杀子又不会伤及母体性命。上官湄静静站着,见金诗棋不多时便开始腹痛,裙子上开始透出点点殷红。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母后,女儿终于为你报了仇。
但……请母后体谅,女儿不能杀她,现在便以她腹中的孽障,告慰您和皇弟的在天之灵。
阳光一瞬间从破旧的窗纸中穿过。明明是个结局,却没有半分快意。
“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笑纳。”
小亚附在金诗棋耳边道,金诗棋额上渗出涔涔的冷汗,还未及答话便昏死过去。
“好好照顾她,一定要让她活着。”上官湄对按住她的宫人冷冷道,“若她死了,本宫只找你们算账。”
宫人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答应了,上官湄不想再看到金诗棋的脸,携小亚转身离开。
冷宫庭院里,只站着汭屿和王德瑞两人,上官湄心里咯噔一下。
“陛下呢?”
“回娘娘,”王德瑞将玉佩小心地双手捧上,“娘娘刚进去,陈弋就突然跑过来跟陛下说了句什么,陛下神色大变,也没说去哪急忙就走了,只说奴婢听着也是一样的……”
垂死挣扎。上官湄虽心知不妙,但还是强作镇定道:“那你可都听见了?”
王德瑞低头答是,心中只是不寒而栗。
“好,金诗棋的话,你要给本宫牢牢记住,一字不落地转告陛下。”上官湄深吸一口气,“现在,陛下在凤仪殿与本宫有要事相商。你马上派靠得住的人,给本宫找到陛下行踪,别惊动无关人等。”
王德瑞忙小跑着去安排,汭屿上前来握住上官湄冰冷的手。
“您今早支开我,是怕我阻拦您么……”汭屿怜悯地叹息一声,“如果他都没这么做,汭屿就更没有理由了。可您不觉得太奇怪了么?”
“事情没有结束。”上官湄再次将指甲扣入手心,强迫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有些话,我要当面问他。”
却说高乾突然离开是陈弋受金炜之托给他带口信,说找到了他的父亲。高乾闻言大惊,顾不上其他忙去见了金炜。
原来当年高乾之父高聿修并没有死,而是与其余三位前朝暗卫一直隐居在骁州的山林里,不问世事。三十多年过去,几个伙伴相继故去,只剩下高父一人,直到最近池南偶然提及,金炜才与手下一起找到了他。他已病入膏肓,金炜将他带回京,安置在长邑侯府,着人医治。眼见他大限将至,金炜只好亲自进宫请高乾来看。
高乾匆匆赶到长邑侯府,推开内室的门。榻上躺着的人早已须发花白不省人事,但身量长相确与记忆中的父亲相同。
“你们在门外候着,任何人都不准放进来。”
金炜和池南领命退下,高乾将内室的门关好,缓缓走到榻边,跪下握住被子里干枯瘦弱的手,低声唤道:
“父亲……”
高聿修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向高乾,半晌才张开发干的嘴唇哑声道:“乾儿?”
“是儿子,”高乾不停地暖着他的手,欣喜道,“父亲,原来你还活着……”
高聿修似是清醒了些,原本闪着泪花的眼睛突然暗了下去,他颤颤巍巍地抽出手,别过头道:“你不是我儿子……”
“父亲?”高乾惊讶地直起腰,“父亲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是儿子做错什么了?如果是,儿子任凭父亲责罚……”
高聿修盯着幔帐,慢吞吞地道:“我的儿子,不是反贼……”
高乾一愣,低头道:“父亲,儿子不是——”
“你住口!”高聿修咳嗽了几声,呼吸间似有一口痰堵在嗓子处,他无力地锤着床榻,“我虽隐居多年,但并非不问外事。看看你……反贼,反贼!”
“父亲,父亲您听我说!”高乾慌忙握住他手贴在胸前,“父亲不是从小教育儿子成材成器么?儿子听父亲的话,勤学礼法,日思进取。大周衰败早已无可挽回,儿子顺势而为。现在、现在朝事平顺,臣民的生活都远胜从前,儿子……对得起平生志向——”
“错就是错,你对不起高家祖训!”高聿修将脸转到里面,眼角的泪忍了许久终于还是落下,“陛下走吧,草民不敢认你……”
高乾心如刀割,他退后几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父亲就算现在不满,总有一天您会理解儿子的所作所为,高祖父和高祖母也是一样。就算父亲不愿再见儿子,可不可以告诉儿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传出您的死讯?儿子惦念了三十多年,如果父亲不答应,儿子就长跪不起。”
也罢……高聿修闭目,缓缓说起了那件很久远的事。原来当年他们兄弟四人遇刺并非细作,而是朝廷党争。他们本是奉旨去查贪渎案,却不料那些银子是先帝为晋王时在外的私产。当时先帝与吴王争斗正盛,先帝知道他们查出了证据就派心腹灭口,并暗中将所有财产转到吴王名下。四人不得已分散开来,高聿修被追至悬崖边,被半山腰的树枝所救。此事之后,吴王被废,先帝成功当上了太子……
高乾含泪听完他的叙述,咬牙道:“原来,原来是这样……他好毒的手段……”
“你听着!”高聿修费力地打断他,“我们兄弟几个虽无辜被害,但一直以御前暗卫身份为荣,从未后悔效忠皇室。不像你——你!竟然行谋逆之事,愧对你高祖父拼死打下来的天下……就算你忘了自己的高祖母是谁,也不能做如此不肖子孙玷污高家门楣!”
高乾见他再次动怒,忙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高聿修的眼神有些恍惚,意识也不甚清醒,他歇了好一阵才看向高乾,用尽全身的力气道:
“你死,自有皇陵安寝;我死后,就葬在高家祖坟,与你不复相见。”
说完高聿修再不发一言,只呆呆地看着内室的墙壁。高乾按摩着他掌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只自顾自地说着,从小时候的趣事,说到他的母亲,又说到自己的儿女。高聿修的眼窝一直是干涩的,再没流一滴眼泪。
凌晨,高聿修溘然长逝。
高乾跪在他身边,回忆涌上心头。幼时,高聿修总在外执行任务,一走就是几个月,高乾没有与父亲相处多长时间。如今在他撒手而去,高乾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他握住父亲渐渐冰冷的手,胸口丝丝抽痛。
与以往不同,那痛感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割着心上的弦。切不断,却格外执着,让人想直接扯破胸膛,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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