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确是游湖的好日子。河川之会在一艘大画舫上举行,往来宾客都是行政要员,或是在此圈子里的熟客。不时听见问好或客套的对话,一坛坛美酒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去,丝竹管弦之声在江面上徐徐飘荡。好一派其乐融融!左相方永煜进去时,就是这么一种嘲弄的感觉。
“左相,您来啦!”一位官员上前敬酒,压低声音说:“三少已恭候多时了。”互换了一个放心的眼神,俩人又各自投入其他的圈子高谈阔论。
带着小小的期待,方永煜想着:他会选谁下手?又如何下手?不过,既然都已“恭候多时”,必是早已准备妥当。这个年轻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当初,他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就有着一双与同龄人不一样的锐利的眼。更重要的是,那时,他就学会何时该掩饰眼中的锋芒。有才能的人,他见过不少,但能隐而不藏者,却极少。这些年,也证明他当初没有选错。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薄醉,话语也放开了来。从朝廷政务到百姓徭赋,都成了谈资,不过却还是刻意避免着边关战事。在这两相对立的夹缝之中,谁也不愿意成为炮灰。
却听大厅一角起了争执。“谢大人所说不妥,国家之重,重在民生,而民生又以农业为首。倘若河工不利,洪水泛滥成灾,则人民连眼前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更谈不上什么以民富国、以国养兵、以兵护民呢!”却是工部的陈奉节侍郎在与户部的谢文远相争。
谢文远皱了皱眉,没料到他在激动之下,用大嗓门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但既然已经如此,也不能一言不发,他直觉想要快快收场,正想说:国计民生都是重要时。却被旁人接了话去,“好一个‘以民富国、以国养兵、以兵护民’呢!”
此人音量不大,却是中气充沛、抑扬顿挫拿捏得恰到好处,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厅内,形成一定的冲击力。众人一愣,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是晋王三子——楚天傲。看到是他,大家倒也不意外了。早在十五岁,他就以一篇《论国策》成为京城文人学士赞颂的奇才;十六岁时的上表的《古今治河八法》又是震惊一时,在工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十七岁于皇族围猎时,以一只白羽,射穿猛虎头骨;而后,仕途平坦,小有作为,但都不如以前瞩目。大家不由叹息:富贵摧人志。但在两年前南逅国入侵之时,他却已雷霆之势表明立场:战——即生,不战——即亡;上万人书、陈情表;在右相施压的情况下,集结数千儒生,于宫门静坐。轰动朝野……
这时大家才知道,什么叫静水深流——原来这五年来,平静只是表象,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势力和人马;而左相,虽说明里不曾表明,但在战事上与他一拍即合、鳌鸣鳖应,大家也都清醒过来——两人早已结为同盟。只是无人点破,也就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却听楚天傲继续说道:“陈侍郎道出了户部、兵部、工部之间的关系。但其实各部门之间,又何尝不是息息相通呢?国之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就如人之十指一样。一根手指,连筷子都拿不住;但十指团结,却是万事都可一搏。这也是圣上所期待的——上下同心。”
众人连连附议。
“正所谓环环相扣,其中一环出错,就有可能影响大局。当然,为着国家,各位同僚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是,”他话锋一转,“总是会有害群之马出现,把大家的努力毁为一旦。”
果然人群里响起了议论。
“三少这是指谁呢?”万恒钧突然发言,场内顿时一片沉寂。二十年相位所积累的威严,由此可见一斑。
“右相。”他抱拳行了行礼,“晚辈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毕竟,谁也不想夏渊的千里长堤,毁于一两只小小的蛀虫。”万恒钧忽略掉他的动作,同时对他的话也不置可否。
他望望四周人群,道:“近日永川水讯紧急,连连抽调人手前去防洪,但却发现多处河堤修理不善,如今花费更大的人力物力正在抢修。”
陈奉节在下面连连点头,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和谢文远争执起来的。
“虽然现在边关战事紧急,所费钱粮颇多,但也不曾因此而误过水利河工。”他又看了左相一眼。方永煜站在人群中,却是不发一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知道左相意在试探他的能力——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若要为人所用,就必须有些斤两。“兵者,国之大事也。但无论是抵御外敌还是防范天灾,为的都是百姓的安居。以民为本——这是先皇的遗训。”
大家一时默然。他心中暗笑一声,知道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他如今已经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甚至连先皇都搬出来了。先皇在位虽说只有十余年,却是平内乱、定江山,文治武功让人敬仰——这个头起得可大了。
他故意停了一下,才道:“但是,现在却有人视国法如儿戏、视人命为草芥,挪用国家水利款项、中饱私囊。”他突然喝问道,“何信,你对得起圣上的信任吗?”
众人哗然,纷纷看向户部的何信。只见何信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突然吼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无凭无据……”
“你要证据,我就给你看!”他一挥手,立刻有侍从送来一叠奏表。把奏表摔到他脚下,他沉声道,“你自己看!”右相的脸终于动了一下。楚天傲暗自冷笑:他以为毁了一份折子,就能瞒天过海了吗?只要证实确有此事,去永川请上折子的人再写一份又有何难。
何信看着折子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他下意识地去看右相,右相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颤抖着手,但仍想挣扎,“这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并不能说明什么。”
“如果再加上当时钱款调动的单据和你的亲笔印章呢?”他冷冷地看向他,“三年以来,你在京城附近置了四所府邸,光小妾就有十七名。如此还不止,半年前你为了一名青楼歌妓与人大打出手,后又把她安置在城郊的别苑之中……这些是你私人之事,我本不便多言。但蓄妾是一回事,利用其当屏障,暗通敌军又是另一回事了。”
哗……地一下,厅中好像炸开了锅,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候,通敌卖国可是一条大罪。贪污事小,但如果和卖国牵扯在一起……右相万恒钧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拳——疑心楚天傲到底掌握了什么?在各处款项上做手脚,他们一直都在进行。各官吏的打点拉拢,哪处不费银子。但仗着树大根深、偶尔有上书的折子也能及时拦下,他们进行得倒是有持无恐。所以这次楚天傲能得到永川的折子,并收集了证据,不得不说出乎了他的意料。但通敌一事……他不相信楚天傲真有证据。
“通敌之事,三少可有凭证?”刑部尚书此时问道。
“那青楼女子本就是南逅之人。”他满意地看到何信脸上的惊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何信望向他。
“知道还是不知道,交刑部彻查就明白了。”他目光转向刑部尚书。
右相万恒钧快速地思考着:贪污公款之事,看来无法挽回。但通敌卖国,他不一定有证据,否则,现在就该抖出来了。同时他注意到方永煜始终不发一言,但自己若是稍有阻碍的行径出现,他便会立刻反击吧!而且如此大罪,一不小心,会把自己也绕进去。虽然吃亏,但也只好以后再找机会反扑。万恒钧不愧是久经官场之人,稍一考虑就掂出了轻重,附和道,“三少提议甚好,如此大事,是该认真查办。”
何信很快被带走,剩下的官员各怀心思,场面倒是冷清下来,已有不少人找借口告辞。右相此时却是想走却不好走。众所周知,何信是他的手下,他此时若是借故离开,难免有躲是非之嫌。非但现在不能走,受此事的影响,最近都不能有什么动作了,免得一不小心落实了罪名,那可就功亏一篑了。他看向左相,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于是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暂时放过你,你可找到了一枚好棋子!!”方永煜也友好地举杯回敬,好一副同僚和睦之情;而暗中,两人却是恨不到置对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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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终于结束,楚天傲告别各位同僚,下船正要登车,却感到身后有人跟来。他回转身,却看到方永煜正想拍他肩。
方永煜笑笑,“天傲好耳力啊!”
“左相,”他稍稍执礼,“有事吩咐吗?”
“一起走走吧,反正也不远。”方永煜走到他前方一步远的距离。两人穿的都是便服,倒也不会惹人注意。
楚天傲默默地跟着他往前走。
方永煜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厉害了。相比之下,我都觉得自己老了。”
“左相正当盛年,若是称老,那让那些已古稀之年的老臣何以自处。”两人都是明白人,没必要的谦虚反而让人觉得骄傲。所以他也不谦让。
方永煜回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看到你们,我就想起二十年前,我也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不过,那时候,不是在京城,而是在战场——真正的战场。”他是武将出身,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这个地位。
看着他脸上回味的表情,楚天傲答道“左相现在不同样是叱咤风云。”
“不一样、不一样。”方永煜摇头连说了两遍,“‘谁令骑马客京华’,这句话说得再好不过。就算已待了十五年,我也还是这种感觉,反而不如边关的自在啊!哈哈……你们才是夏渊国的明天!”
他已经说了两次“你们”!楚天傲注意到,除了他,左相还在说谁?
方永煜此时却停住了脚步,“相府往左走,你我就在此分离吧,时间不早,你也早些回去。”
“晚辈送左相。”他礼貌道。
“不用不用,”方永煜含笑看了他一眼,“我这双眼还看得清路,三少自己莫要看不清就好。”
又是意有所指吗?他不再坚持,目送他离开。然后回转身,向晋王府方向走去。为什么今晚,左相的话总是只说一半?他回忆了一遍今天宴会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掌握之中,并无不妥啊!
“三少请留步!”突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叫唤。
楚天傲一愣,刚才走过,似乎并未见到有人。转身一看,只见旁边的小巷里停着一辆马车,因为是靠着东墙根停着,恰巧月光照不到,而他一直朝西走,所以也并未留意。那车围着青色的布幔,并不十分显眼,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显出几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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