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军,运药的车队来了。”有传信兵一路小跑到中军大厅。来了么?里头的几人一喜。
“到哪了?”余老将军抢先掀开帐帘。
“五十里之外,很快就到了。”
“好啊好啊。”他高兴地搓搓手,转头道,“走,接他们去。”说完大踏步地向马棚走去。
厉云鲲向旁边的侍从稍交代了一下事宜,也快步跟去。
远远地,已看到了运送的车队蜿蜒而来,几人快马加鞭迎上去。
“王大人,原来是你,近年在京中过得可好。”一看为首的居然是以前的老战友,余老将军大笑着打招呼。
“余老还是这么爽朗啊!哈哈。”笑完后,王大人在马上向楚厉两人行礼。
“不敢不敢,王大人真是救了我们一命啊。”两人连忙还礼道,“一路顺利吧!”
“还好还好,我也只是个脚夫。”王大人半开玩笑道,“我家小姐在后面呢!”
小姐??他望向厉云鲲,看到他也稍有吃惊,不过马上镇定下来,“王大人一路辛苦了。”
这时,一辆马车从后方驰过来,停在几人面前。车帘掀开,素颜、布衣,但是他眼前突然一亮,仿佛又置身于初次相见那晚的月光——数寒?!
“对不起,我来迟了。”她笑着,迎向他惊艳的目光。
她像一个最美的神话一般降临到这里,不需要光鲜的衣饰,不需要昂贵的脂粉,本身就已经让人夺目。哪怕她的髻边还残着奉原的飞沙,裙角还带着关内的露痕,也丝毫无损她那份美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住心中的欣慰与惊喜,“还不算太晚。”
她笑起来,像寒冬绽放的梅花,淡而远。他感觉自己像置身于冬季的暖阳,那种温暖——可以透入五脏六腑。真的是她来了么?原来,除了时局,还有其他可以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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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军中,数寒还没歇一口气,就对厉云鲲说,“你把军中管名册的人叫来,我要两年前在垅地从军者的名单。”
“干什么?”厉云鲲不解,不过还是立刻吩咐下去,并递过去一杯水,“这边只有白水了。”
封闭的这一个多月,粮食都省着吃,何况这些,所幸,他也是随遇而安的个性。不过,相府中应该是喝惯好茶了吧。
她接过后一饮而尽,笑道,“潼关的水原来这么甜。”
低估她了!厉云鲲想到:这种女人,应该是到哪都能生存的。不过,她来这里?是为着什么?正想发问,已有士兵抱着名册进来。她马上接过并翻看起来。
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道,“一个时辰后,士兵下操,你有一个面向全军的仪式。”
“嗯,会场台子要向西”她叮嘱道。
“可是今天刮西风,会不会不太方便。”厉云鲲犹豫道,的确,这样的风沙……
“没关系,就这么做吧!”她笑笑,继续埋首名册。
既然要向西,厉云鲲索性就把练兵场作为会场了,还省了不少功夫。啸啸的西风不时扬起一阵沙尘,在空中打着漩,然后对人迎头铺脸地打下来。她紧紧身上的披风,却发现怎么也拉不住,大风把它吹得鼓涨如腾空的翼,她索性解下披风,扔给沉璧。
队伍很快集结,面对眼前的数万士兵,她抱拳行礼,道:“各位将士守卫山河,固我社稷,朝廷感谢大家。”
又是老路字,不过是一番安抚军心的话,且由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说来,气势更是打了折扣。以薛弘为首的右相派将领都露出了玩味的神色。
她突然拜倒在地,楚天傲大惊,正不知要做何反应,却接到厉云鲲递给他的“你放心”的眼色,只好静观其变。
一拜之后,只听她说道,“数寒在这里给诸位行的礼,却不是为着朝廷。”
台下的士兵有了小小的骚动。
“我这是受人所托,”她慢慢地转动着目光,在场的人都被她那摄人的眼神惊得心中一跳,“托我的人,就是我们身后八百里外的父老乡亲。”
在场的人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就仅仅是面对着自己讲话,“有前段时间,各位誓死保护的流民;有祖祖辈辈生活在边关旁的乡亲;也有家里有人戍边的人的父母、妻子、儿女;而更多的,是我们队伍经过途中的百姓。
“我们刚出京城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的物资。但是,我们每走一路,都会有百姓推着小车、提着篮子、挽着包袱前来。他们知道诸位的苦,知道诸位的累,知道诸位的鲜血是为了谁而流。
“有年轻的妻子带着刚出生的娃问我,孩子的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现在天天教孩子学叫爹,就盼着一家团聚的那一刻。我说‘快了,孩子在不久后肯定可以对着一个傲人的父亲叫出那个字’。
“有年迈的母亲拉着我的手问,边关冷不冷,孩子参军的时候穿的只是秋衣,连身厚衣裳都没带,她拿了一袋子的衣服给我,里面有冬衣,也有夏装,她怕我不愿意带那么多,解释说‘孩子走后就做了冬衣,可是一直捎不来,等到夏天,怕他捂出痱子来,又做了夏装,秋天惦记着以前的衣服该破了,又做了秋衣,这样一季一季地做下来,就攒了一大袋子……可是前方战事紧急,她捎不来啊!’
“在我们带来的物资里,一共有一万二千多双鞋。因为行军打战,不就要靠一双脚吗。”
她拿出一双做得踏踏实实的鞋子,“这是一位年迈的母亲交给我的。她住在很偏远的地方,而我们的队伍一路向西,只走大道。她走了三天到官道上,怕会错过,就在道边打地铺等我们。她说她已经两年没见到孩子了,都不知道该做多大的鞋了,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
“对于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们可以说什么,我们只能尽力把她的心意捎到,但是她只知道儿子叫狗娃,是两年在垅地前投军的,连在哪支队伍都不知道。
“刚才我问过厉军师,我们在编的士兵里有几千个叫狗娃的,来自垅地的也有一千左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的母亲?”
台下响起了抽泣声,有人叫着“我老家就在垅地”“那不是我娘么?”
“我感到很愧疚,我当时居然无法答应一个连骨肉都献出来了的人的——这样小小的一个请求。就像我今天站在这里,我也无法再带给你们更多一样……我只能在这里向诸位道一声‘谢谢!’”说完又是一拜。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每一个都盯着这个女子,这个把亲情、把盼望、把感激带来的女子。看着她的嘴,希望她继续说下去,说到自己的父母、妻儿、乡亲……
“当时我很抱歉、很抱歉地告诉她,或许我找不到她的儿子,这么多人里,有多少人叫着这同一个名字。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偏僻山野的人,一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女人,却讲了我这一生中听到的最具道义的一句话,她说‘没关系,捎到军中就好,因为他们都是——‘儿子’”
人群中有人开始落泪。
“对于他们来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亲人。他们不在乎东西到了谁的手上。因为——我们都穿着夏渊的军服,因为我们都守着夏渊的疆土,因为我们都是夏渊的骨血子民……
“他们盼望着和平、盼望着团聚、盼望着天伦之乐,我们还要让他们等多久呢?我们要让青丝变白发、白发变泥尘吗?”
她突然举起手中的鞋,“我们要用这样的鞋,后退到哪里?”
右手一挥,指向身后“大家看看那边,那是什么地方,那里有谁?我们要让敌军的铁骑跟随着我们的脚步,踏过那里吗?”
“誓死不再让敌人前进一步”
“保护家乡”……
齐天的呐喊震惊云霄。
等队伍稍有平静,她张开双手轻轻下压,场上顿时一片肃然,“现在,我把举国百姓托我行的礼捎到。”她拂好被风吹乱的发丝,正了正衣襟,跪了下来。
台下有人单膝跪倒,一个、两个……一片……最后是全军。
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个女子,这一刻,她不是运输使,不是朝廷的代表,甚至不是左相的女儿。她是父母妻儿的盼望,是夏渊乡亲的嘱托,是千万子民的热忱……
行完大礼,她看着台下肃穆的人群,道:“我们面向东方,向我们的亲人致意。”
回转身,她带着这十万军士,向东方三拜行礼。不需要指令,不需要口号,大家整齐划一地跟着她,向夏渊的百姓叩首。
这样的一个女人!楚天傲看着她在台上挺立的背影,又看了看后方静肃的人群。难怪她要选这么一个位置,正好可以带领所有人向东遥拜的位置。这些,都是她算好了的么?
他不禁有些疑心她的目的,左相为何要派来自己的义女?而且,她身后还有一个云轩斋!他微微眯起眼,细细打量她,不是男人欣赏女人的眼光,而是对手打量对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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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材已配往各处,流民营那边是三少负责,也已安排妥当。”厉云鲲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前情况。“上次战役我们伤亡惨重,再加上瘟疫……不过敌人却未进攻,可能是想等瘟疫将我们摧垮,在我们自行退兵之时,来个大扫荡。”
“流民还有多少人?”她问道。
“大约二三千。”厉云鲲道。
“根据昨天统计的,一共是二千四百人,”楚天傲报出详细的数字,“人数每天都在减少。”
她默然。良久才问道,“我们这次带来的大部分是药材,粮草方面,你们供给还充足吗?”
“还好,”厉云鲲看看楚天傲阴沉的脸色,“流民那边没患病的大部分都被遣走,费不了多少粮食。”
“我知道,这点你们处理得很好,”她点点头,“我在关口遇到过他们,有好几万人,若是留在……”
“你遇到??怎么可能!”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不知道么?附近城镇已经闭关。她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一下,顺带提到运药途中,那些饥寒交迫的百姓主动让出通路。
“他们很感激你们。”她说道,“有这样以民为重的军队,才会有那样以国为重的百姓。”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厉云鲲答道,“但也有为一己之私,置人命于不顾的小人。”万恒钧,居然想出这么阴毒的计策。若是他们真的坚守不住,开始撤军,后方百姓滞留、道路封闭,将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这么看来,南逅暂不进军,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他深思着,“若是这样,那我们可要小心。”
数寒与厉云鲲对望了一眼,都是惊惧。
“如果万恒钧向南逅提供情报,并把持政局。那么很容易理解,南逅在等什么。”厉云鲲豁然。
“而且,”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这次的物质并非朝廷调派。”
“什么??”厉云鲲更是惊讶。
“这都是夏渊有识之士与民众所资。户部那边,动不了。”她打了个手势,“此事,天知、地知、我们知,就够了。”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是那封信起作用了吗?他想着,不过,风在行的动作倒还挺快。“那关口滞留的难民怎么办?”
“已向各城镇疏散。”她不愿多谈,免得露出她私下皇令的事。于是转移话题,“南逅既然能得知我们的情况,那么趁着我们元气还来不及恢复之际,进攻的可能性极大。”
“这一个月,我们也不仅仅是在等着救援而已,”厉云鲲道,“他们来了,也不一定能占着便宜。不过,上一战我们损失严重。”
想想那次的漫天血光,两人不禁黯然。“将士们的尸骸来不及埋葬,又赶上随即而来的瘟疫,只能就地挖了个万人坑……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都成了一种奢侈。”
“我知道。那些人,他们都不会被忘记……不止那些被救的百姓,整个夏渊国,千秋万世之后都还会记着他们。”她迎向两人惊讶的目光,“因为——他们是最好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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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内,在阵亡将士的长眠之地,数起了一座英烈碑。不需要华美的图案、不需要奢侈的装饰,那擎天而立的巨石,本身就是一种庄严。当英烈碑这三字的最后一笔在大锤下被刻好,全军肃然,对其行礼。
余老将军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数寒姑娘,谢谢你,我也代表那些阵亡将士的亲属谢谢你。”
“是夏渊国该感谢他们。”她看向那庞大的石碑——它似乎在静静述说着一个血与火、家与国的千秋传奇。“这里埋葬的不止是你的部下,也是夏渊的好儿郎,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谁说是血浓于水?国家的安宁,会让所有热血的人成为一体。他们——就是我的父兄。”
余老将军不再说话,只是紧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连风声也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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