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邬衣坊。
邬采衣的绣纺迁了也有大半年,到如今开春,生意才算勉强好了一些。自从去年南京城的皇宫那场大火,烧去了半个皇城,许许多多的商户,都迁了出来。
念柳最终没有留在宫里,守着那一半焦黑的金黄殿堂,她别开眼,不看颜紫宿,淡淡的回他:
“好好珍惜白芙姐姐。她为了你,离开亲故,实在不容易。”
他梗在半路,终于没有再说挽留的话。只是承诺,若她回头,他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
却给不了她独一无二的感情。这种委曲求全,白芙能够接受,她却不能。
也许她和父亲一样,是受不得一情二用的人。
来到苏州,无意遇上了同样离京的邬采衣,明娼的职业做的够了,本钱也赚了不少。她索性专心坐起女红的生意,仍旧开一家邬衣坊,念柳在里头,里里外外帮她的手。
有时她问:“我说你是长了翅膀怎么的,怎么就从我阁里飞没了人?”
念柳笑答:“我是有翅膀来着,只可惜现在断了,飞不动了。”
白芙有时会给她来信,有一搭没一搭讲些宫里的事情,说哪一间新建成了什么样子,哪一间实在烧的不成样子了索性夷成了平地。她终究没有入宫成妃,只是伴在颜紫宿身侧,什么名分也没有。
她说也许什么时候,她会离开南京。只是那一天,也许会是很久很久之后。
信里她告诉念柳,林南没有死,只是一直醒不过来。柳碧瑶得了颜紫宿的特准,回到冰天雪地的北地,建了自己的小国。
她会一直陪着林南,直到他死了,或醒了。
白芙还说,颜天宸带领镇南军队与宫里的的禁军一同打退了叛军,肃清了南京城里苏镇鄂的余党,颜紫宿削了自己祖父的权,留下他一条命。而颜天宸则静静的带军南下,像当年的上官青云一样,把皇宫拱手让回给了颜紫宿。
至于他为什么不声不响的改变了初衷,她们都知道就里,却始终没有提到那个名字。
只因为颜逸云一走,他们都没能再见到他。他是死是活,白芙不知道,也不提及。
念柳却一直隐隐觉着,他是活着的。人的生死,有时候的确是琢磨不透的东西。只是无论上次,还是这次,她始终觉得,颜逸云没有死
春日里的一天,她与妙红去晨钟寺为爹娘上香。小丫头就快出嫁了,脸上总挂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一样。
“你再这么愁眉苦脸的,赶明儿被婆家赶回来,我可不认你。”扣了头,念柳起身走出佛堂。一边妙红却还是耷拉着个脸,
“早知道还能这么伺候小姐,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他。”
“瞧你话说的,你乐意和我过一辈子,我还不乐意跟你孤独终老呢。”小姐难得说一次俏皮话,妙红勉强挤出个笑来,黏糊糊的唤道,
“小姐~”
“怎么?”
“这和尚住的寺庙,怎么会有让个女小姐给主持守陵?好奇怪啊。”妙红说着,还朝身后的屋子望了一眼。
“她不过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自己呆着吧。”念柳叹一口气,不知道芜晴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打定了主意修行。只是从前那长不大的俏皮样子,是再也见不着了。
。
是颜逸云对她说了什么,还是她终于放弃了这段从始至终被误解的爱?她一个局外人,不明白,也无从明白。只能心里默默的希望芜晴,真正走对了她要走的路。
“您说她也是姑爷的太太?她是不是因为姑爷失踪了,一时伤心才……”妙红仍是一个劲的问,上了马车嘴也不闲着。
念柳瞥她一眼,佯怒道:“都快出嫁的人了,嘴还这么碎。”
“我只是觉得……像她那么漂亮的姑娘,呆在和尚庙里守活寡,实在可惜了不是。”
叹口气,念柳摇摇头:“也许这对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行了,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下午我还要同邬掌柜商量花样,咱们先去店里头落落脚吧。”
“小姐,这一大早就上山进香的,您累够呛了吧。店里的杂活还是我去干吧,您先回去休息休息,傍黑天过去也不迟。”说到疼小姐,她妙红可是尽职尽责。
想她家小姐从将军府的千金落到衣坊里帮活的姑娘,也真是够受的了。
索性现在老爷被平了反,宫里拨下不少钱来,旧宅也还给了他们。她却要搬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的寒酸不说,还非出去做这些活计。回了家,也就她妙红还能陪着小姐说两句话,解解闷了。
哎,她要是再嫁了,她家小姐可怎么办?
这么想着,邬采衣的铺子就到了。念柳对跳下车去的妙红嘱咐道:“跟掌柜的说,我回去休息休息,两个时辰以后再过来。有事情你帮着照应点。”
妙红自然是使劲点头答应了,眼巴巴看着马车走得远了。哎,小姐不知道是什么习惯,好好的轿子不坐,倒喜欢用这种颠的人屁股疼的玩意。
暗暗埋怨了,她叹口气,转身走进装潢华丽的铺子里。正对上邬采衣颇为玩味的笑脸,不禁抖了两抖。
她这个老板娘,明明貌不惊人,却每次都叫她止不住的倒抽凉气。
哎,总的来说,就是个气场很强大的主。妙红又叹一口气,这年头,她是越来越不明白这些小姐们的心思了,还是抓紧嫁人,抓紧嫁人吧。
念柳住的地方,不过是一排农舍里头最最普通的一间。不大的院子里随便种了些菜蔬,白色的油菜花此时正忙不迭的招蜂引蝶,很有些歌舞升平的意思。
恩,果然是春意盎然的季节啊。
颜紫宿从未派人来找过她,白芙和上官暮风,也不曾在她面前提到过他的名字。只有一次,上官暮风从宫里出来看她,试探着问:
“姐,你还会回南京城吗?”
她反问:“回去干吗?你若想我,我若想你,不过两天的路程就见着了。”
“我不是说我。”他欲言又止,终于一甩手,“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情我搞不明白。”
念柳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却佯作不知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倒是你,都十八岁的人了,就没有看上谁家的姑娘?”
“……我去多挑点水来,井口怪远的,你们两个女人,弄一趟麻烦。”他避之不及,一溜烟消失在姐姐的视线里。
她暗笑,岔开话题,这一招屡试不爽。他这么迟钝,是遗传的父亲吧?从前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就对感情不灵光得很,让她白白着急了许多年。
可有一天开窍了,就决定了此生不渝。
“姑娘,今天回来的早啊。”隔壁的大娘买了火烧回来,见了这如花似玉看也看不够的邻居,禁不住就停下步子来,笑眯眯打个招呼。真是越看越好看,西施嫦娥,也就长这个样子了吧。
“恩,刚才去庙里上香了,没去铺子。”念柳也笑着应道,一只手已经攀上了院门。
“你还真能住的下去,我们还以为这穷乡僻壤的,你会住不习惯。”她老了可眼没瞎,念柳的衣着举止不俗,家里出出入入的人也都有头有脸。有个皇宫里的大官,据说是她亲弟弟,半年里都来了不下十回了。啧啧,真了不得。
“这里很好啊,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我住的很舒服。”这是实话,比起南京来,她反而更喜欢这民风淳朴的小城。
大娘点点头,向念柳让让手里的火烧,又不好意思的抽了回来:“你看我傻的,你哪会吃这种东西。……对了,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个男人站在你家门口,像是等人的样子。”
男人?念柳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迟疑的问:“他……什么样?”
“哦,特别高,长的特别俊,一看就不是咱这的人。”
说了等于没说。告别了笑面***的大娘(==),念柳忐忑着心情带上院门。这描述,按在谁身上都没什么差别。
颜紫宿身为皇帝,若是来找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就来了。颜天宸人在南边,似乎也没有找她的理由。
会不会是林南?若是他醒了,应该回来找她吧。他还会记得她么?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失望,他还愿意一如既往不求回报的对她好吗?
他拼了性命为她炼的丹药,还被她揣在身上,一分一秒不曾拿下来过。也许这就是她唯一能报答她的方式吧,记着他的好,一直记着,不忘。
又也许,是他……
念柳止住了步子。
正是春日最明媚的那种正午,所有的阳光都不遗余力的朝大地投射了下来。屋瓦上深深浅浅都盛满了金色闪耀的光片,炫的令她睁不开眼睛。
门是对开的,颜色有些破旧了,一直不曾重新漆过。门楣不高,上官暮风每次来,都禁不住要弓一下背,才能放心的走进去。
一轮青色的玉牌,透着凝固了的乳白色,用红绳拴着,正挂在几乎磨圆了的门角上。每一阵暖人的东风吹过,那牌子都会左左右右的摇曳起来,碰撞在门面上,发出极轻却极低沉的响声。
翻在外面的那面,是个阳刻的柳字。在阳光下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上头的每一笔横竖撇折。
她又向前走了两步,停了停,终于探手摘下了那块玉来。握在手心里头,仍然是淡淡的凉。
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像是胡琴拉出的一声悠扬的长鸣。念柳攥紧了手里头的东西,回过头。
满地的油菜花,白生生的,像一地斑驳的雪。颜逸云穿的一身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的,踏在那一片白里头,说不出的熟悉,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他面容安静的看着她,她也淡淡的回望着他。玉的温度越来越真实,念柳心底轻轻惊叹,原来真的是他。
叹一口气,她释然的一笑,却是融进了千言万语。
“你回来了。”
颜逸云也浅浅笑了,阳光沿嘴唇描画着上行的弧度:“回来了。”
这大半年了无音讯,是去哪了?这次来找她,是停停就要走么?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问不出口,也无意一一问明白。
既然那他还活着,其他有的无的都无所谓了。
“这玉,你怎么又弄掉了?”她提起手上的玉牌,亮在阳光下头,红线一圈一圈晃荡着绕,转个不停。
颜逸云看看那玉牌,摇摇头:“是你掉在我这了。”顿了一下字,他又说:“还有一样东西,你也忘在我这了,只是不知你还愿不愿意要。”
她微偏了脑袋,脑袋里有些疑问。这玉不是她母亲的信物吗,怎么说是她的就是她的了?却看到他伸出手来,拍拍胸口,然后掌心向上,悬在她面前。
念柳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愣了愣,眼眶子一下子就湿了。举在空中的右手,又抓紧了那块玉,轻轻放在他手中。
他收起五指,将她和那玉,都紧紧的包在了掌心里。
那一地的油菜花,终究不是雪,风一过,就有若有似无的味道冲进鼻子里头。
她仿佛是醉了,不知是醉在他掌心的温度里,醉在他醇和的笑意里,还是醉在那浅淡的花香里。
又或者她只是累了吧。终于可以歇一歇,终于可以停一停。
这一停,愿是能这么停一辈子。
—全剧终—
(一开始写的时候就决定,第一次正儿八经写篇文,一定不能TJ。。因为那一阵看古文看的凶,就开了这么个头,结果越写越觉得没有后劲。。看的人也一直不咋多。。但还是非常XX的坚持了下来,虽然后面路子完全偏离了原来的构思,但……终究还是写完了。哦也,小庆祝一下~期末不挂科。。回家过大年。。o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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