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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说要吃小菜,本是轻轻巧巧一件小事,程幕天却犯了难,大冬天的,家里除了几根竹笋,再就是韭黄,后者娘子她不爱,前者上顿才吃过。小圆见他犯愁,极是不解:“就算冷天无甚可吃,拿豆子用热水浇着,泡个豆芽菜总成罢?”
“甚么是豆芽?”程幕天出言相问,厨娘也是一脸茫然。小圆见他们不知,忙道:“其实极简单的,黄豆绿豆都使得,拿热水泡出芽,用筛子装了沥干水再用布盖上,免得见了光,还要记得每日里拿温水浇几遍。咱们家都是铺了烟道的,暖和得很,定能泡出来。”
就是拿热水泡出芽后再反复浇嘛,果然很简单,厨娘一听就明白,忙忙赶到厨下装豆子烧水,不出几日就端了一盘脆嫩的豆芽菜上来,一家人吃了都说好,小圆便命人多多泡制,分送给陈姨娘和亲戚好友。
这日她饱食了一餐豆芽菜,心满意足地躺在榻上翻看一本据称是名医所编的《卫生家宝产科备要》,只见上头记着:“食兔肉令子缺唇,食雀肉令子盲,食羊肝令子多患,食鸭子令子倒行,食鳖肉令子项短,食驴肉令子过月,食干姜蒜令胎不安。”
她拍着书页大笑,叫程幕天过来看笑话:“二郎,我倒想晓得倒行是怎么个行法,不如你抓只鸭子来与我吃?”
程幕天瞪了她一眼,“那可是名医朱瑞章所编,句句珠玑,你怀着我的儿,要处处小心。”说着又拿了本朱熹编的《小学》来给她瞧:“你看这个,首章即是‘胎孕之教’,‘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耳不听*,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过人矣’……”
他念得起劲,小圆听得昏昏欲睡,忙打岔道:“不知我泡的那豆芽菜犯不犯禁忌?”她一句玩笑话,程幕天却直跳起来朝厨房跑:“我得去瞧瞧。”引得一屋子丫头婆子都捂嘴偷笑。小圆终于得了清静,摸了摸有些发麻的耳朵,“我头一回晓得二郎原来如此唠叨。”
冬至节才过,豆芽菜就风靡了临安东西南北,相熟的不相熟的全来讨要,小圆怀着身孕的人,哪里经得住这个折腾,忙忙地叫了陪嫁铺子的大管事任五来,叫他拿个主意打发那些要菜的人。
任五猴精儿的一个人,站在地下眼珠子直打转,少夫人哪里是叫我拿主意,分明就是问我如何能搂钱,不过赚钱本就是他专长,便自怀里掏出个订好的单子递过去,请小圆先瞧瞧。
小圆接过去一看,原来是蛋糕铺子并棉花包铺子的账单,说是账单,更像是“年终总结”,上头不仅列了毛利纯利收益开销,还分月分年分季度将各种货品卖出的数量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还有他对来年产品的建议——哪些该多销,哪些该停产,讲得头头是道。
她边看边点头,指着最后的“产品建议”问任五:“那你说说,这个豆芽菜是该销还是该停产?”
任五笑道:“少夫人说笑了,停产作甚么,有钱还能不赚?不过单卖豆芽利太薄,再说这东西做起来简单,人人都能学了去,倒是咱们山上的庄子,藏着大买卖,等过几日田二下山,我同他一道来与少夫人说。”
山上的庄子出产哪几样事物小圆都知晓,除了高粱、竹笋、羊肉和野味再无其它,这些东西早就运下山开始卖了,哪里还有甚么大商机?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偏任五是个嘴严的,就是不肯提早告诉她,急得她在家上火,日日拿着程幕天出气。
程幕天起先是摸不着头脑,待得知晓了原委,又直觉得好笑,这日他忍着笑陪她骂完任五,摸着她肚子道:“人人都道做了娘就沉稳起来,偏你没怀前比谁都稳,有了孕反倒像个小儿……”他一席话未讲完,眼见得娘子的眉毛竖了起来,忙转口道:“莫气,莫气,讲个喜事与你听,你还记不记得前几日采梅来咱家借郎中?”
小圆怀着孕,记性有些不大好,偏着头想了半日,隐约记起采梅好像是来过的,因只是借郎中,她就没大在意。程幕天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嘲笑道:“果然变笨了,赵家世代行医,你就不奇怪她为何还要到咱们家来借郎中?”小圆不以为然:“所谓医者不自医,这有甚么奇怪。”
程幕天摇头:“赵郎中得了病,却死活不让人把脉,她无法才来我们家借人呢。”小圆兴致寡然:“与我讲这些作甚,我再不管他们的事,任他得甚么病都与我无关。”
“你不是最在意几个陪嫁丫头的么,如今她守了寡,你不想着给她再寻人家?”程幕天左右看看无人,将她抱进怀里。
小圆这才动容:“赵郎中死了?到底是甚么病?”程幕天突然想起赵郎中的那种病是不好启口的,立时红了脸,抓起手边的《小学》:“你怀着孕,耳不能听*。”小圆气极,抓起书丢得老远,“你比任五还坏。”忽见程幕天一脸尴尬,立时明白过来,凑到他耳边:“可是得了脏病?他纳的梅行首是勾栏里出来的,带出那种病来也不足为奇,不过那种病虽厉害,但也不至于送命罢?”
程幕天忙用手遮住她肚子,方道:“怕人知晓,一直拖着不敢医治,不送命才怪。我不过见你烦闷,讲来叫你高兴高兴,快些莫再提了,别污了我儿子的耳朵。”
小圆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别人家的事,我有甚么好高兴的。”她嘴上不在意,心里还是十分庆幸采梅终于脱了苦海,就命人拿些豆芽去给她吃。
采莲一向与她亲厚,亲自去送过豆芽,回来唉声叹气:“采梅说要守节呢,就是我送去的豆芽菜,转眼就供到了灵前。”小圆如今早已换了心境,闻言也不过淡淡地:“各人自有各人缘法,随她去罢。”
霜冻前田二终于赶着忙活完,收了高粱宰了羊,猎了野味拔了笋,又是木筏又是大车,水陆两路并举,带着厚厚的账本子下山见主人。
小圆见着满满当当的几车山货极是欢喜,倒不是为着能赚钱,而是想着山上的庄户能过个好年了。
田二笑呵呵地搓手:“少夫人,上回你和少爷在山上没吃上高粱饭,今儿我特意拖了两车下来,让你们尝个鲜。”
小圆手捧着账本子,眼睛却朝门口瞟,“任五说有大买卖,就是这高粱饭?”
正说着,任五带人扛着个大筐子出现在院门口,远远儿地就笑道:“少夫人又说笑,高粱饭不过图个新鲜,到底是粗粮,哪里卖得起价。”
小圆不搭话,只盯着那筐子看,田二老实,上前就把遮着的棉布掀了起来,一样样拿出来给她瞧:山药、莴苣、菠菜,菌蕈(蘑菇)……筐子里竟装了数十种新鲜小菜!
小圆挨个拣起来瞧了瞧,惊喜道:“这个菌蕈倒还罢了,山中想必到处都是,但莴苣菠菜你们是如何弄来的?”
田二笑道:“上回少夫人说庄里无新鲜菜蔬吃,我便让人在谷中种了些,没想到谷里气候与外头不同,现下还暖得很,因此这些菜都长得极好,我想着快过年了,就拖了些出来,看看能不能换几个钱。”
任五拍着筐子道:“岂是换‘几个’钱,换‘几贯’都能行。”
这不就是反季节蔬菜?小圆微笑起来,一面命人把筐子扛到厨房,晚上每样菜都烧一个,一面在心里打着小算盘,这些新鲜蔬菜能赚几多钱。程幕天从这里路过,一盆冷水泼下来:“过不了几日大雪封山,你有再多的菜蔬也运不出来。”
任五哈哈一笑:“少爷讲得极是,所以咱们要赶在封山前先运些下来,卖给预备过年的采办们;等来年春天化冻,城里东门菜园子的菜蔬才冒芽,山里的菜又能运出来赚大钱。”说完朝小圆拱拱手:“至于封山后开冻前,就要靠少夫人的豆芽菜了。”
程幕天听得只点头:“不曾想娘子还藏着这样的人才,光卖菜实在大材小用,不如到我的码头来?”
小圆笑骂着把他赶出去:“有你这般明目张胆挖人的么?”
她主仆三人商量了半日,都认为零卖不是他们专长,因此议定,就在东门菜市门口租几个月的仓库,专门批发反季节蔬菜。啃厌了冻萝卜的临安人,突见天降新鲜小菜,立时引发疯抢狂潮,那些个有钱人家的采办,成日里万事不理,只蹲在程何氏仓库门口守货。
等到大雪封山,采办们正哀叹拿着钱买不到菜,何氏菜铺的豆芽菜又上市了,虽说跟风泡豆芽的铺子也不少,但赖不住何氏的豆芽都是绿豆泡的,根根肥嫩不泛红,因此还是她家生意最好。
小圆卖甚么火甚么,心中自得,孕中又无事,就叫人给打了个金算盘,盘坐在铺了烟道的地上噼里啪啦拨个不停,旁边还有阿彩磨墨,采莲捧账本,兼着阿云讲笑话,小日子过得极是惬意。
这日程幕天捧着一匣子犀角从码头来回来,见她又在算账,笑话她道:“娘子,你若缺钱使,这犀角送你,转眼万贯到手,何苦日日在算盘上磨手指。”小圆头也不抬:“嘲讽我的豆芽生意,有本事你别吃饭。”
程幕天初听这话还不解意,到了午饭时才傻眼,清炒豆芽、醋溜豆芽、豆芽猪血汤,就连中间摆的羊肉火锅,都是她庄上的出产。小圆也不叫人给他摆筷子,侧头只望着他笑,程幕天哪里是个嘴里肯服软的人,指着桌上的汤挑刺道:“猪肉都只穷人才吃,弄这些猪血来作甚?”
小圆还是一脸坏笑,摸着肚子道:“你的儿要吃呀。”程幕天对着她的肚子没脾气,凑过去也摸了摸,“今儿拿回来的犀角就是给他备的,如今的人都爱挂在腰间作装饰。”小圆刚夹的一筷子豆芽儿笑落到地上:“我才怀了两个月,你且慢慢盼他长大挂犀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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