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四娘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小圆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再看了看气定神闲吃茶的程幕天,急问:“二郎,你同李家讲了甚么?”程幕天搁下茶盏子,答道:“丁姨娘已将四娘子卖入李家了,我还能讲甚么?”
丁姨娘人还捆着,但嘴里没了抹布,大叫:“胡说,我没有卖四娘子。”小圆很是气恼她胡来,不客气道:“你是没有资格卖她,自己还是个奴呢。”说完又向程幕天道:“她卖的哪里能作数,顶多算个拐骗。”
程幕天隐隐有些生气的架势,瞪了程四娘一眼,道:“生辰八字也交了,李家门也进了,这事儿还讲得清楚?”
生辰八字多么重要的物事,丁姨娘竟随手与人,小圆气极,吩咐阿绣将她拖去柴房狠敲几板子。程四娘猛扑到丁姨娘身上,挡在她与阿绣中间,慌道:“不是姨娘的错,全怪我。”
小圆问道:“你晓得丁姨娘无权做主你的婚事?”程四娘没有作声,良久:“听楼房里的一个嫂子讲过,也不晓得对不对。”小圆道:“是我没教全,这事儿不怪你,但丁姨娘明知故犯,打几下还算轻的,我就算把她一顿打死,又值甚么?”程四娘惊慌失措地抬头望她,双手却紧紧拽着丁姨娘,阿绣没甚么怜惜之心,强性掰开她的手,劝道:“四娘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
程四娘跌坐在雕了花枝的青砖地上,喃喃自语:“身份?我到底是甚么身份?”小圆见她还是糊涂的,狠下心道:“以前嫂子总怕你受伤害,不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不曾想却是害了你,如今也该让你明白些事理了……”话还未完,被程幕天打断:“还有甚么讲头,过几日李家的轿子就要来了,寻个懂事的人与她讲一讲为人妾的道理倒还罢了。”
程四娘的脸,更白了几分,扑到小圆脚下,哭道:“嫂嫂,我不要做妾。”
相比她的慌乱,小圆很镇静,因为她明白,这若是三媒六聘地作正妻,事情到了这一步确是棘手,不过一个妾,怎么都有回转的余地。但她不想直白地告诉她,这几年,她把程四娘保护得太好了,让她变作了一株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大风浪;她把程四娘赶出家门,是对她的惩罚,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教育方式的反思?
道理都明白,可真要照着做,何其之难,小圆看了看趴在自己脚下的程四娘,再将目光移向别处:“既然不想做妾,行事就要有气度,你这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谁家愿意聘你作正妻?”
程四娘从未听小圆讲过这般的重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但小圆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她只好自己爬了起来,双手握在身前站好。
程幕天赞许点头:“早该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小圆苦笑,她一直舍不得,没想到反而害了她,原来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社会,礼教不是没有道理的,安于各自身份,才不会觉得失落。
程四娘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甚么,轻声道:“谨听嫂嫂教诲。”阿彩还是好心的,搬了个凳儿,欲放到程四娘身旁,小圆却道:“让她站着罢。”程四娘状似有些惊讶,睫毛猛地动了几下。小圆道:“非是我要罚你站,我也晓得你是一双小脚,但你若是做了人家的妾,婆母也好,正头娘子也好,可不会因为你是小脚就怜惜于你。她们站着的时候,你得站着,她们坐下,你还得站着。”
程四娘已忍不住啜泣,小圆的话还没有完:“这还不算甚么,规矩而已。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善妒的正室夫人,动辄打骂,不顺心时将你提脚卖掉,也是有的。”程四娘又想跪下去,又怕小圆说她,一双腿发起抖来,哭道:“嫂嫂,我不做妾呀。”
小圆见她这副模样,于心不忍,咬了咬牙,将头偏向另一边,问道:“不愿做妾,那你想做什么?”程四娘忙道:“我不奢望同大姐一样,但过三姐那样的日子,我也是愿意的。”小圆问道:“你不怕辛苦?”程四娘苦笑:“做妾也辛苦。”
听她这般讲,小圆稍有所慰,侧头问程幕天:“二郎,四娘子固然有错,但我也不是全对,不如与她个机会?李家一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程幕天不屑道:“一个妾,甚么余地不余地的,就算签了卖身契,也可以再买回来。”他看了程四娘一眼,补充道:“你要接她回来,可以,但不能再娇惯她了。”小圆点头道:“我姨娘也与我讲过这些道理了,我省得。她既然想过三娘子那样的日子,我就把她送到仿生花作坊去做活,如何?”程幕天道:“如此甚好,自养自身,这才是她这个身份该做的事。正好甘家二老还在临安暂住,明儿咱们带了孩子们过去拜访,顺路把四娘子送过去。”
小圆点头,起身去打点礼物,程四娘突然问道:“嫂嫂,那我姨娘怎办?”小圆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以后到了夫家,记住要慎言慎行,不是每个人都像嫂子一般能容忍你过问当家主母的事情。”
她一气走回房内,瘫倒在榻上。阿彩叹气道:“四娘子怕是要闷些日子来想转今日的话了。”她说完一抬头,见小圆已是满面泪水,暗道,原来点醒她的那个人,心里也是不好受。余大嫂劝慰小圆道:“四娘子终归会明白少夫人的苦心的。”小圆抹去脸上的泪水,道:“明不明白的,倒无所谓,只要她以后到了夫家立得住,不要枉费我养她一场就成。”
阿彩开了箱子,取出一匹葵花纹样的蜀锦,请示小圆道:“少夫人,送这个可使得?”小圆瞧了一眼,道:“姻亲而已,送这般贵重的物事作甚?”阿彩笑道:“听说甘家有一位小少爷,年龄与四娘子相仿呢。”小圆苦笑道:“别只看到甘十二家穷,甘家在泉州可是有钱的大户。”余大嫂点头道:“就算甘家没钱,这有钱没地位和有地位没钱的,多得是。”她说完又叹气:“四娘子被丁姨娘这一闹,高不成低不就,人家难寻呀。”小圆亦是叹气:“好在她才十一,还有些时间来慢慢探寻。”
阿彩听说四娘子与甘家是结不了亲的,便将蜀锦放了回去,另取了几盒子酒曲,问道:“少夫人,这个可使得?”小圆点头笑道:“很好,就送自家出产的物事。”阿彩得了夸赞,将酒曲包起,又把庄上送来的腌笋子、干笋子等物装了两盒子,预备明日带到甘家去。
晚上孩子们回来,听说明日要去拜访甘家而不用上学,都是欢欣不已,辰哥想到可以见到千千,虽还是端坐吃饭,面上却不自觉带了微笑;午哥一脸的兴奋,匆匆扒了两口饭,称要去准备蛐蛐,捏了一把蕊娘的脸,拍了一下辰哥的脑袋,跃身而去。
程幕天被他这般没规矩气了上十年,已经没了脾气,只扭头吩咐奶娘:“去跟他讲,写完一百篇字才许睡觉。”小圆问道:“去甘十二家与蛐蛐有何关系?”程幕天道:“秋天到了,他除了到玩具店做工,又没得别的事情,不斗蟋蟀作甚么。”小圆暗自感叹,这世上果真是人无完人,甘十二为了不纳妾,不惜与家人闹翻,但在赚钱一事上,却是没有天份,程三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他却无所事事,只能用些玩物打发时间。她仔细想了想自身,是愿意要一个能赚钱、爱纳妾的男人,还是愿意要不纳妾、不会赚钱的男人?想着想着,莞尔一笑,身旁坐着的这个男人,如此完美,替别个操甚么瞎心。
程幕天见她吃着吃着饭,竟傻乐起来,莫名其妙地拿筷头戳了戳她,道:“辰哥就吃这么一点子,你还笑?”小圆一抬头,原来辰哥也吃完了,正在行礼,准备去书房。她皱眉问道:“辰哥,吃了几碗?”辰哥答道:“一碗。”程幕天指了指椅子:“再吃一碗。”辰哥为难地摇头:“实在吃不下了。”程幕天无奈,总不能逼着他吃,只得放他去了。
小圆发愁道:“他吃得这般少,却这样胖,都是因为一钻进书房就不出来,这成日地坐着不活动,怎生是好?”程幕天不嫌儿子胖,道:“似午哥那般上蹿下跳就好了?穷人想长胖还不成呢,甚么要紧。午哥一顿三碗饭,他只吃一碗,你想办法让他多吃些才是正经的。”
蕊娘咽下嘴里的一口饭,道:“二哥不吃饭,是怕吃得太饱,吃不下糖。”小圆笑起来:“这孩子,脾性多年不改,还是爱吃糖,蕊娘女孩子,都比不过他。”程幕天笑道:“吃糖还分男女?”他想起辰哥小时候拔掉的那颗牙,忙道:“不能让他吃太多,你这做娘的,要管一管他。”小圆替蕊娘擦了擦嘴,点头道:“管,自然要管,少吃糖,多运动,待得从甘家回来,我与他制订一个减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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