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驹被撞得尴尬,皱着眉头揉着下巴。乐以珍拥被而座,目光清亮,看着怀远驹:“老爷,你想装糊涂吗?我千盼万盼,盼得就是你带一个十姨娘回来吗?这下可好了,如果她肯屈就住进群芳院的话,这院子里还真就住满了,十全十美,老爷这一生算是圆满了吧?”
怀远驹听出她语气中的讥怨与失望,放下手去,支着身子靠到床头上,轻柔地拉着乐以珍的胳膊,叹一口气道:“唉…我并非有意跟你装糊涂,这府里的人,谁不理解我都不要紧,但你应该能明白我的苦衷。芙儿她…这些年吃了好多的苦,终归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弃她于不顾,所以…”
“芙儿…”乐以珍轻轻地说出这个名字来,心里就是一酸,“老爷自有你的往事怀念,我能不能理解,都改变不了这个现实,我只想知道,老爷是在哪里遇到的那个女人?你打算以后置她于何处?”
“她…”怀远驹低头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芙儿的经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但既然你问起,我就告诉你,你听后只揣在自己的心里,太多的人知道,对芙儿不好。”
“好。”乐以珍爽快地答应道。
原来怀远驹此番西行,到了吐番国后,谒见了吐番国王,将年前的事情做了解释,并进献了丰厚的礼品以示歉意。西域人性情豪放,倒也没有抓住一件失礼的事难为怀远驹,多年的利益结盟就算是修复了。
之后怀远驹便去了吐番国最大的一家养马场,怀远驹与那家马场的主人亚里坤还算相熟,选定了一批良驹宝马之后,主人亚里坤盛情相邀,怀远驹就在他家里住了几天。
西域民风剽悍粗犷,行事与中原人标榜的礼仪廉耻相去甚远。中原男子好女色,有名正言顺的妻妾制度,如果还不能满足哪个男人的色心色欲,那么还有一种场所叫做青楼楚馆,开在深巷胡同之中,那些欲采花捉蝶的男人们,进了这种地方,将门一关,歌舞欢情,也不为外人所见。
西域男人贪欢,则贪得明目张胆,家资丰厚的,除了姬妾成群,还会正大光明地在府里豢养家妓,平时为主人吟歌漫舞,供主人狎妓取乐,家里有客人的时候,主人还会炫耀自己的家妓,就像炫耀自己家里养了多少头牛多少匹马一样。并且像招待客人佳酿美食一样,用家妓来招待家中男客。
这些家妓有少数幸运的,博得主人的垂青,升格为姬妾,大多数都在年老色衰之后,沦为主人家的粗使奴隶。
在西域的富贵人家中,谁家的家妓年轻貌美,歌舞技艺一流,那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亚里坤知道怀远驹在中原是商界翘楚,家资巨丰,不想在他面前失了面子,有意无意地引着怀远驹到他们家的家妓馆,向怀远驹炫耀他新近从中原收来的一批年轻女奴,当然都是被充了家妓的。
当那些年轻女子身着半透明的纱裤和艳红的纱制抹胸出现在怀远驹面前时,他心里好一阵子不自在。虽然他在家的时候,平时应酬友聚,也免不了去青楼楚馆一类的地方,可是大月朝以礼治国,民风谨肃,即便是青楼女子,衣着上也只敢袒出两寸的锁骨下肌肤来。眼前突然出现一群近似**的女子,还真让他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目光躲闪之间,就看到了蹲在墙角洗衣服的一个女奴。这女奴也是一张中原人的面孔,头发胡乱用一块棉布帕子包着,有几绺枯黄的头发垂在额前,随着她手下搓洗的节奏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脸颊。从侧面看,她肌肤干黄,眼角明显生了皱纹,整个人形销骨立,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或者身上还带着什么病,总之看起来弱怏怏的。
因为同是中原人,他从心里对这些女子怀着同情,可这是亚里坤通过正常的人口买卖途径买来的奴隶,他不好多说什么。
他正打算敷衍几句,转身离开,一个中年的西域女人拎着一篮子脏衣服走了进来,往墙角那洗衣女奴面前一摔,用生硬地汉语教训她道:“芙儿!你越来越懒了!几件衣服也能洗一上午!”
那“芙儿”两个字落进怀远驹耳中,如一声惊雷,炸得他差点儿跳了起来。他顾不上亚里坤怪异的目光,冲到墙角扒开那女奴的头发,往她的脸上一瞧,芙儿!果然是芙儿!虽然她已经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目光不再清亮,虽然她如今形容枯槁,可他还是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是他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年的小青梅---芙儿!
“芙儿?”他曾经想过她是不是死了,或者被老太太所逼,随父母远走他乡了,但他做梦也料不到,再见她时会是这般光景。他心中剧烈地绞痛,抱着芙儿的肩膀,叫出她的名字后,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那芙儿将目光从身前的一盆脏衣服挪到了怀远驹的脸上,迷茫地看了他半晌,终于认出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竟是当年她家隔壁那个棉衣麻鞋、捉襟见肘的远哥哥,她呼吸骤停,蜡色的面孔在瞬间涨得通红,咬牙抄起身边刚送来的一篮子脏衣服,朝着怀远驹的头上就砸了下去。
怀远驹没有防备,这一下子砸得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亚里坤的跟从见一个女奴竟敢伤害主人的贵客,随即冲上前来,摁住芙儿开始拳打脚踢。怀远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扒开那群人,从地上捞起了芙儿。
此时芙儿已经被打得唇角破裂、鼻孔出血,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殴打,并不以为意,只是狠狠地抹了一把流到嘴唇上的鼻血,扯着怀远驹的衣领,发疯一样将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又抓又挠。
亚里坤瞧出其中必有缘故,命人将芙儿扯开,将怀远驹扶了起来:“怀先生,你认得我家这个女奴?”
怀远驹整理了一下衣服,对亚里坤说道:“这个人…你出个价钱吧,我买下来了,要多少都行。”
“哦…”亚里坤打量了一眼芙儿,对怀远驹笑道,“哎!怀先生太客气了,一个奴隶,不值几个钱,你要便给你。”
于是怀远驹带着芙儿回了自己下榻的驿馆,等芙儿安静下来,才问起她怎么来的西域。
原来当年怀远驹那般绝然地离开家,跟着老太太进了怀府,却再也不见他回来探望的身影。去怀府门口问了几次,都说四少爷被老爷送到南方学做生意去了。辛绣娘当然不相信,可是她又进不了府中,打探不到儿子的消息,心中凄苦,天天在家中以泪洗面。
那时候芙儿才十三岁,年少冲动,自幼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远哥哥突然不见了,辛大娘又天天的哭,她一卯劲儿:“辛大娘你别哭!我替你找远哥哥去。”
辛绣娘当然不能让她一个小丫头去找人,可是她看得住芙儿一时,却不能天天将她拴在裤腰上守着。终于有一天,芙儿自己跑到了怀府门前,抬脚就要往里冲。怀府守门的奴才哪里肯让她进,拎着她的衣领子就往外扔。
正巧赶上此时,怀良氏串亲戚回府,坐在轿子上正要进府门,听到吵嚷声,掀开轿帘往外瞧,就看到芙儿踢腾叫骂:“你们这些狗奴才!你们家都不是好人!抢了人家的儿子藏起来,有本事自己生去!”
最后一句话触痛了怀良氏的心,她神情微凛,吩咐身边人:“带那个丫头去我那里。”
于是芙儿就被捉到了内院怀良氏的屋内。芙儿见了怀良氏,认出她就是领走怀远驹的人,她也不跪,梗着脖子跟怀良氏要人。
怀良氏喝着茶慢声地问她:“我要是不把你的远哥哥还给你呢?”
“那我就天天来闹!我要闹得安平府的人都知道,怀府的太太不能生孩子,居然抢人家的儿子!”芙儿很勇敢,挺着胸脯与怀良氏对峙。
然而她太小了,她衡量不明白这事情的轻重缓危,她的勇敢在此时恰恰是一种鲁莽,而正是她这一刻的鲁莽害了她的一生。
怀良氏直接命人将她交给了行走于西域与中原两地倒卖人口的人牙子,然后她就被带到了吐番国,先卖入一户小官僚家为奴,这家的男主子看上了她娇嫩的面孔,本来欲收在身边为姬妾,谁知女主人剽悍,当即将她暴打一顿,倒手将她卖给了一个做皮货生意的商人。那商人家里还算殷实,也学大户人家豢养家妓,芙儿便成了他家里的第一拨家妓。
芙儿虽然自幼家境贫寒,但好歹也是良家女孩儿,有爹娘照护,纵然比不得千金小姐娇贵,但是沦为娼奴对她来说,实在是过于凄惨了些。
她也曾经想过寻死,可是一次悬梁未成,被主人家吊起来痛打一顿后,她就对生死之事麻木了。她慢慢地被驯养成一个**隶,用身体来取悦主子和主子的客人们,来换取一日粗粝的三餐和四季裹体的薄衣。
年纪小的时候,她娇美如花,日子还可以过。被几位主人倒手赠转之后,她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终于在最后来到亚里坤家里的时候,被一位客人传染上了花柳病,又延治不周,失去了她身为家妓的价值,沦为了洗衣女奴。
芙儿的讲述,如一把把尖细的刀子,划在怀远驹的心头,割得他整颗心血肉模糊,痛楚不已。他能明白芙儿对他的恨,是他牵累了她的一生。过去的事已追赶不回来了,他如今能做的,唯有尽他的所能,补偿她以往所失去的东西。
因为芙儿,他在吐番国又多逗留了一个多月。他找来了吐番国的宫廷御医,来给芙儿调理身体。在御医的精心医治之下,虽然花柳病所遗留的残缺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但她的身体状况却慢慢地好转了起来,气色好看了,人也逐渐地有了精气神儿。
怀远驹对芙儿的细心周到,渐渐地软化了她一颗仇恨的心,她不再对他责打斥骂,开始接受怀远驹的照顾。直至她身体恢复到可以长途行路了,一行人才开拔回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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