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寿堂内此时一片热闹。正中上座,老太太陪着一位面色红润、须发花白的老者,正聊得投契。那老者看起来跟老太太年纪差不多,戴一顶绛红色的幞头,穿一身蓝色织锦大襟袍,上绣银色“五蝠捧寿”团花,气度沉稳,目绽精光。陪在老者身侧的是沈夫人,她静静地听着上座的两位说话,只是偶尔微笑,并不插话。而陪在老太太下首的则是怀远驹和怀明弘。
乐以珍从后门进了屋,站在老太太的身侧,略一屈身,轻声说一句:“老太太,我回来了。”
老太太一回头,牵了她的手说道:“亲家公刚来,就说要见一见你,快给亲家公磕头。”
乐以珍也猜出上座这位老者是沈达同,轻轻应了一声“是”,便走到沈达同面前跪下,规规矩矩地叩了头:“奴婢给沈大人请安。”
沈达同受了礼,笑着示意她起身,然后对老太太说:“这就是老太太身边最得意的珍丫头?果然生得乖巧聪慧的样子。”
老太太很得意地拉过珍儿的手,对沈达同说:“这丫头不光是心思巧,伺候我也是尽心竭力,你刚刚儿还说我这段日子气色好多了,全仗丽娟和这丫头上心…话说到这里,我也顾不得老脸了,索性张嘴求亲家公一回。这丫头受父兄拖累,被没入了贱籍,想必亲家公是知道这事的。你瞧瞧这水葱儿似的小人儿,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受了那样的委屈,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脸上从来不显半丝儿的怨屈,我看着都直心疼呢…也是她跟我合缘,我有心收她做了义女,又顾忌着她的奴才身份,怕惹外人说闲话…亲家公可否想办法通融一下,给她出贱为良呢?”
沈达同显然没想到老太太会跟他说这个,面上一赭,绺了一下颏下须髯,思考了一下,说道:“此事…嫂夫人请容我解释。按说嫂夫人甚少向我开口,本不应回拒,实在是眼下形势所逼,愚弟实出无奈。”
乐以珍一听,唤自己来竟不是为了改籍的事,而且听沈达同的口气,脱奴为良似有难处,她脸上虽维持住一个平静的神色,心中却是一凉。
老太太被这样直截了当地拨了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喝了口茶。
沈达同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先不说这改籍的事,我找珍丫头过来,实在是有话要问…哦,可否请老太太摒退左右?”
怀家四口人听沈达同这样说,都吃了一惊,一省的总督大人会有什么密事找一个丫头说?不过老太太还是让屋里的丫头婆子们都退下了,只留一个乐以珍,似有些惊愕地站在老太太身边。她到底是个心思灵通的人,已经隐隐地猜测出沈达同找她的缘由了。
果然,待屋里的闲杂人等退净后,沈达同将脸色一肃,看着乐以珍说道:“你也是幸运,进了这怀府之中,跟在亲家母的身边。如若你在别人家里,此时你早就被拘到我总督衙门受审了。”
怀家四位主子一听这话,同时瞪大了眼睛,讶异地看向沈达同。沈丽娟这时开口说道:“爹…一个小丫头而已,难道她还会是谋反的主犯不成?何至于惊动你这一省的总督亲自来问?”
乐以珍知道是什么事,强撑着不让自己变了脸色,心里思量着沈达同一会儿可能问出来的话,暗暗地作着准备。
沈达同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她自然不会是谋逆的主犯,可是有她在这里,谋逆的主犯就有可能出现。”
众人吓了一跳,老太太微一蹙眉头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沈达同也不直接答老太太的话,只是看着乐以珍问:“丫头,我只问你几句话,如果你照实说,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我也不会为难你。最近可有以前的故人来见你?如果有的话…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乐以珍想起早晨的那封信,眼皮不由地猛跳起来。好在她有准备,表面上倒不见慌张,走到沈达同面前跪下,冷静地说道:“回沈大人的话,奴婢一直伺候在老太太身边,不曾离开过,沈大人所说的故人…奴婢实在是摸不到头绪。”
一直在沉默的怀远驹听沈达同的这番话,度量着乐以珍的身世来历,已经猜出事情比较严重了,便开口问道:“不知岳丈所说的故人…是指哪一位呢?”
沈达同先是看着乐以珍追问了一句:“当真没有人来找过你吗?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可要想仔细了。”
在得到乐以珍再次坚决否定的答复后,沈达同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方微叹一口气,向老太太和怀远驹解释道:“我昨晚接到密报,年初谋反一罪的主谋浩王爷朱琏广已经潜入安平府,目的是…找眼前这位珍丫头,并打算接她离开…待我部署人马赶到他们的藏匿地点时,已经人去屋空,显然他们的消息比我快了一步…珍丫头如今是怀府的人,看在嫂夫人的面子上,我断不会动用官差来捉人,不过事情我还是要问清楚的,那朱琏广潜入安平府也非一两日了,难道就一直没有联络上这丫头?”
乐以珍听他这些话,心里真是翻了个儿了,早晨还在担心那人会不会给自己引来麻烦,下午总督大人就找上门儿来了,浩王朱琏广?皇帝的亲弟弟啊!好大的来头!也不知道以前的乐以珍小姐跟此人是何等深厚的情谊,居然值得他冒死露面儿找人。真庆幸自己将那封信烧了,否则来了官兵搜出来,自己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她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人已经给沈达同叩下头了:“沈大人明察,奴婢自从进得府来,除了…前一阵子养伤,日日守在老太太的身边,若有人找我,老太太岂会不知?”
“是呀!只要我一睁眼,这丫头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如若有人找她,我必是第一个知道的。她可从来没出过府…只除了那日去拜祭她的娘亲一次…”
老太太这一句犹疑的话语,马上引来了沈达同的关注:“哪日出的府?可有人跟着?”
“外公,那日珍丫头出府,有老太太安排的丫头桔儿跟着呢,况且她刚出府没一会儿,就在街上遇到了我,我可是亲自跟着她去了那人牙子的家里,并且一起回了府,可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人找过她。”提供这段证明的怀明弘。
沈达同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些人行动诡密,又岂会明目张胆地现身?如果朱琏广知道这丫头在怀府之中,他必有办法送信进来。”
乐以珍听他提到信,心里哆嗦了一下子,正想再次辩护自己的清白,就听怀远驹说道:“岳父此话也不尽然,浩王的人又如何?我怀府虽比不得总督府戒备严密,但也不是谁都潜得进来的!这珍丫头与老太太几乎就是同食同宿,又怎么会与那些人接上头呢?”
沈夫人此时也帮腔道:“就算那个浩王来找人,他总还是要查一阵子的,想必他还没有查清珍丫头的下落,爹爹你就已经知道消息了。听爹爹刚才话中意思,那浩王若是找到了珍丫头,怕不早将她抢走了?她如今还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吗?”
“娘说得有道理,不过既然外公有这样的消息,府里一定会加派人手巡视,一旦发现有可疑的人出现,一定及时向外公禀报。”怀明弘赶紧向沈达同做了保证。
老太太也知道此事不可小觑,接着怀明弘的话说道:“对,多加些人护院,除了府里的家丁和教头,远驹再去铁鹰武馆请几个保镖来,这些日子务必要小心一些,发现有可疑人等在我们家四周转悠,一定要向亲家公禀报。”
“我看…给珍丫头另安排一个独立的小院儿,请铁鹰武馆的几位保镖在院外守一段日子,以策安全。”怀远驹的安排更进了一步。
沈达同心中有再多的疑虑,听怀氏祖、子、孙三人如此卖力地保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郑重嘱咐乐以珍几句:“看到你主子如此维护你的份儿上,浩王的人寻来,你也应该及时报官,否则给怀府惹来了祸端,你可就没良心了。”
乐以珍自己没说几句话,就被四位主子你一言他一语地维护住了,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奴才,就算自己伺候老太太尽心,,这事按理说应该算是给府里添了危险与麻烦,可几位主子却如此无条件地信任与帮助她,实在是让她感动。
于是她很坚决地向沈达同应了一声:“是!”想了想又补充道:“请沈大人放心,我乐氏一家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一定会珍惜自己这条性命。”
沈达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声说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然后他转身老太太,抱歉地说道:“刚才嫂夫人所说的改籍之事…”
老太太也不是没脸色的人,知道此时乐以珍正受官府重点关注呢,怎么好现在提改籍?便摆摆手说道:“等证明了珍儿的清白,我再向亲家公开口吧,此事先不要提了。”
沈达同又跟老太太闲唠了几句,便说有事与怀远驹商量,起身携怀远驹一起出了老太太的上房,往祗勤院怀远驹的书房去了。
屋里老太太看乐以珍脸色有些惊惶,便关切地说道:“吓着了吧?可怜的孩子,看你这六神无主的样子,留在这里也做不好事情,先回你自己房里躺一会儿,安了心再来吧。”
乐以珍此时还真是心如乱麻,于是谢了老太太,出了上房往自己屋里回。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珍儿!”
回头一瞧,竟然是二少爷怀明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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