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秦旺代胤禛做完解释工作,又抽空递了一封胤禛的信给我。在十四的眼皮子底下,我也没敢只顾着大自己的肚皮官司,淡淡地把那薄薄的信封接过来藏好。可是看还是不看呢?我躺在床上,心里的两个小人在打着架,一个斤斤计较,一个敦厚宽和。
但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翻身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信封。信里的内容还是让我动容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写了一首诗,一首略带着几分自嘲地诗,白描出了我生病的日子里他的种种感受:
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
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
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我越看心里越酸,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他这样的人从来不屑于解释什么,人们说他冷面也罢,说他寡情也罢,他总是那样淡淡的,那样冷冷的,跟所有的评论远远地对峙着。然而对于我,他终于还是像小时候那般无奈而又温和地解释着,相亲无门,在这些我病着的日子里,他经历着的一定也是不堪的折磨和无尽的焦心……瞧我这病生的!我把薄薄的信纸放在胸前,开始无声地笑了起来,心中的那些愤懑和忧伤走得远远的,整个人好像忽然间又有了无穷的力气。曲澜深处重相见,这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期望。
天气渐渐热了,我还在不紧不慢地养着病,十四彷佛扔掉了身上所有事情,就在杭州城里一心一意地留着,陪伴着,守候着。然而康熙终于还是不能忍受一个年轻有为的儿子,整日守候在千里之外的老婆身边,在我病倒的三十几日之后,让十四回京办差。
我倚在窗前,白日里的日头把院子照得明亮通透,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十四送了传旨太监出去,从院子拱门里走进来,径直走到窗前,隔着窗棂靠近我,问,“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风口,当心受凉!”
我笑了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那日不过是疯过了头,本来是咎由自取,倒劳烦你大老远地赶来照料我。”十四笑着摇头道,“生分得紧,这话我可不爱听。病成那样我要还不来看看,只怕皇阿玛不会放过我。”
我这才想起来康熙原来一直还惦记着我呢,忙问,“我倒是忘了,病好后你有没有给皇阿玛报过平安?”
十四看着我无可奈何地笑,“呦,孝顺姑娘,您这才想起来皇阿玛啊!”言罢见我神色有些焦急,才开口道,“放心,我早就将你的病情禀明皇阿玛了。你这里一病啊,整个京城都人仰马翻了,你一好我就捎信回去了,怎么着也得让那些焦心的人安稳下来啊。”
我垂下眼帘没有搭腔,十四这话说得有点话里有话,很显然那些焦心的人也包括胤禛,十四非常清楚我想给胤禛报平安,他也这样做了,事情做得漂亮周全,可是言语却刺得我有些难受。
十四见我默了下来,气氛没有方才那样活络,便伸手握住我的手,岔开话题道,“你冷不冷啊?”
我轻轻摇了摇头,十四便开口笑道,“那可不能让你这样闲着了,每日里吃了便睡,都成胖婆娘了。”
我听着十四调侃的语气,有些气恼地白了他一眼,他懒洋洋地指指太阳下面的石桌,笑道,“出来,晒晒太阳,跟我下会棋。”
……
十四终于还是奉旨回京了,杭州又成了我一个人的驻地。病好之后我便不再热络地跟江宁三家织造往来,秦旺仍旧继续着他私下里的活动,而我则更多的留在了屋子里,只是静静地看着局势的发展。我不能不说,胤禛的判断是准确地,胤禄顺安彦上折子弹劾江南官员系统的事情固然给那三家带了不小的损失,可是通过一次大的换血,八阿哥的势力也基本上清除干净了。现在的情况是,江南的不少官员是新调任的,而三家织造仍旧深受康熙的器重和信任。新官上任固然要烧三把火,只是新官上任心里也没什么底气,所以曹寅孙文成他们尽管气愤,不过时日久了,发现这从头开始原来也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至于我有没有被康熙调查,这件事情淹没在了康熙对江南换血的大事件中,秦旺是胤禛的人,我也是无从考证,只能当它是存在过的。
三月十八是康熙六十一岁寿辰。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十四一起备好寿礼直接送进宫的,但今年我人在杭州,若还是这样做,就显得不诚心了。
我想了几日,亲自画了花样子,送出去烧了一套茶具,孔雀蓝釉茶具手绘鹅黄叶子,配紫竹茶斟,一如多年前我送给康熙的那副,那副茶具的茶碗被康熙摔碎了,想来已经多年不用了。因刚是采茶的日子,我又派人采办了一批上好的明前龙井一起送出。我这样做其实是有一点私心的,康熙喜欢大红袍,必定嫌这明前的龙井味道淡,想来一定会把茶叶赏给最爱龙井的人,假人之手,这也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了。
康熙寿辰过后,宫里来了小太监,带来了康熙赐给我的竟是一大盒子大厨子做的点心,日夜兼程而来,已经不那么新鲜了,但还是能吃。
我捧着盒子眼泪就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小太监在一旁陪着笑道,“奉皇上的口谕,花楹丫头在杭州腻歪了就回来。”
康熙今年的寿辰照例是隆重操办的,各位阿哥也是卯足了劲儿地搜罗好东西呈作贺礼。胤禛的贺礼是他亲手抄写并念诵过一万遍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终日事佛,优游林泉,似乎与世无争,但却怀着一颗最最仁孝的心。听说康熙对这份寿礼是喜欢得不行,直夸“畅朗娴熟、文雅遒劲,行笔疾迟有序,气脉贯通”,又说“众多贺礼中唯这一份最见真心,仁孝可嘉”,我听喜殊和望月讨论时微微笑了一下,康熙富有四海,有心才是他真正乐见的,正像我送出的那套茶具。如此看来,意气相同,我还真是他带大的。
又过了几日,我歪在榻上看书,喜殊漫不经心地插着花道,“主子,听说皇上把咱们采办的龙井都赐给四王爷了,四王爷近来好象极得皇上恩宠,听说皇上夸他差办得好,还时常临幸四王爷的府邸呢……”
我心里一颤,抬头看了喜殊一眼,她没有感觉到我的视线,仍旧自顾自地说,我笑了笑道,“那可便宜他了。”
康熙寿辰过后,八阿哥一伙的行动更加紧密起来。在我的授意之下,曹寅他们暗中串通了江南的一批有威望的文人,鼓动江南的士子文人制造为八阿哥制造舆论,而且这次的舆论织造的颇为沸沸扬扬。八阿哥因为几次办差时礼贤下士宽厚和蔼,在江南文人心中的形象本来就好,加上官府的鼓动,江南文人推举八阿哥的声势很快便传到了北京。
其实我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本来还是极为忧虑的,我不知道八阿哥面对着曹寅他们这样自说自话的行为会达到一个怎样的愤怒状态,也不知道这样的愤怒状态对于这三家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皇权之下,做臣子的想算计一位皇子,而且还是以为颇具实力的皇子,这个危险太大了。
但是我知道胤禛那边需要我帮他再烧一把火,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勇敢地烧了这把火。然而八阿哥的反应却是大大的在我的意料之外,他不仅没有愤怒,反而私下里暗示曹寅,声势可以更大一些。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禁叹了口气,八阿哥他们莫非被冲昏了头脑,竟敢这样对抗康熙?可是想了一阵却又渐渐明了,起初八阿哥没有摸清康熙的心思,还中了胤禛的圈套,以为有了佟国维马齐就有了资本,以为得了人望就能赢得康熙的青睐;后来在太子出事后他应该也渐渐意识到了结党的弊端,可是他已经令康熙生厌,不继续就相当于放弃争储,那是谋划多年的他所不甘心的,他现在所做的事就只能索性造成一种八贤王广得人心的声势,希望能用声势镇住康熙,继而承认这个既成事实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八阿哥有些可怜,苦心经营却愈行愈远,他这样的谋划实质上是一种逼迫,逼迫对于一般人或者有用,但是他面对的是一个皇帝,而且是千古一帝的康熙!对于雄才大略、将政治玩转于手掌的康熙来说,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我的心情因为想到这层关节而豁然开朗,不禁佩服起胤禛的心思缜密来;也因为心情的变化,脸上多了许多的笑意。
在这之后没几天,康熙果然终于忍无可忍,在朝堂上怒言,“允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等结成党羽,密行险奸。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
十一月,康熙前往热河巡视。八阿哥因为良妃两周年的祭日而未随驾,却在途中送了两只将死的老鹰给康熙。不用想,康熙见到这两只鹰自然十分震怒,召集了所有的随行人员公开责骂八阿哥,“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我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大吃一惊,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转眼瞥见镜中的自己,连嘴唇都发白了。在满人的习俗里,送毙鹰是诅咒的意思,以八阿哥的心机性格,就是再气愤,也绝不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这两只鹰究竟是在途中被闷得生了病,还是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而康熙见到两只鹰就认定了八阿哥的罪,连最基本的调查都没有?他是在顺势打击八阿哥,还是这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的戏码?
康熙在震怒中的话,明明白白地承认了复立太子是个错误,不管康熙是真的因为八阿哥而复立了太子,还是将复立太子的错误都推到八阿哥身上,康熙的承认都会造成朝堂的震动和人心惶惶,好事者会更加猜测,高明如康熙,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我想着想着,直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渗进了心里,竟是忍不住地冷笑起来。良妃娘娘虽然跟我的接触不多,但那是个极温顺柔弱的美丽女子,因为出身不高,在人前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如今竟成了康熙口中的“辛者库贱妇”。可是良妃既是贱妇,为什么会得到康熙的宠幸呢?宠幸贱妇的他自己又算什么呢?然而我也只敢在心里这样想想,一面讨伐着男人的无情无义,一面还在想着康熙和八阿哥。父子恩绝,这紫禁城果然是天下最无情无意的地方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喜欢落花谣请大家收藏:(321553.xyz)落花谣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