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与曹操在山坡上谈话之后，便连续几天没有见到他。见不到也好，反而自在一些。话说回来，目前的我，很难理清所有的思绪。而那些大人物的所思所想，更不是我能够猜得透的。

　　吃过早饭，照理到卞夫人房里请安，这也许是我每天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卞夫人在言行上并没有把我当做“俘虏”来看待。

　　刚到房门口，便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曹操，神采奕奕卓尔不凡。我没有理会他，装作没看见，拉着宁儿从回廊另一侧向庭院走去。

　　“小姐，刚刚四孔大人看到小姐了。”宁儿不解的看着我说道。

　　“我知道，不想与他说话罢了。”我自顾自的走着，无视宁儿的眼神。

　　“小姐，您也对宁儿说过，寄人篱下，宁儿怕小姐会吃亏的。”

　　“没有关系，以后和大人说话的机会多着呢。”我淡淡的说，宁儿满是诧异的眼中带着一丝为难。

　　园子里，鲜花簇簇。我伸手折了一支桃花细细把玩，不禁喃喃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与此同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抬头搜索声音的来源，庭院东侧的石阶旁，一个清秀绝俗的姑娘正在欣赏桃花。不禁好奇着向女子的方向走去，心中猜想着是谁和我如此的心有灵犀。

　　庭院东侧，正是卞夫人居住的地方。我穿过花园，到了石阶旁，却不见人影。

　　“甄小姐在找些什么？”

　　我转身一看，对上了曹丕的双眸。

　　“公子。”我急忙行礼。

　　曹丕单手将我扶起，眼中浮现出了我看不透的神情，让我心头一紧，恍惚了好一阵才慢慢开口道：“刚刚见到了一位姑娘在此赏花。口中还在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想来看看究竟是哪位姑娘，可惜，到此却未看到人影。”

　　“哦？府中还有像甄小姐一样有才学的女子？”他凝眉问道。

　　“公子高看甄宓了。”我笑道，曹丕却也随之笑了起来，眼中露出柔和的光芒。

　　“甄宓正要去卞夫人房里请安。”我说。

　　“我也正要去母亲那，一起走吧。”说着，他便转身踏上了石阶。我跟在他身后，不知该说些什么。脑中闪过的，全是那些让我难以忘怀的“未来”或者是“曾经”。

　　我们的因果吗？那么，我又在期望着他怎样待我呢？如此这般，便是应有的态度了吧。

　　到了卞夫人房里，曹操也在。

　　“四孔大人，卞夫人。”我轻轻俯首。

　　“甄小姐和子桓一同来的？”曹操开口问我。想必他刚刚在门口看到我，而我没打招呼便进了花园，他还在耿耿于怀。如今，又见我和曹丕一同进来，更是心中不爽了，果然心胸狭窄。

　　“刚刚甄宓已经到了夫人这儿，在门口，突然听见庭院里有人念着《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见一名女子在庭中欣赏桃花，一时好奇便寻声而去。因此碰到了二公子。”我慢条斯理的答道。

　　“刚刚甄小姐也对我说了，母亲这儿可是来了新人？”草撇站在堂中看着卞夫人问道。

　　卞夫人思考片刻后说道：“想必是铜鞮侯前几日送来的婢女。”

　　“是前几日夫人挑选留府的那几名婢女中的一个？”曹操问。

　　“是啊大人，我挑选了几个清秀且知书达理的留在我这儿。”

　　“听说，其中有个是南郡太守郭永之女。”曹丕说。

　　“郭嬛……”我脱口说道。

　　卞夫人转向我问道：“甄小姐也知道？”

　　一时尴尬，我又开始口无遮拦了。“甄宓在邺城时早有听闻，郭嬛乃南郡太守郭永与堂阳君董氏之女。此女年幼时，郭永曾赞叹其女说‘此乃吾女中王也’，因此，以‘女王’为女儿立字。”

　　“是啊，可怜郭嬛双亲在她年幼时便早逝，否则也不会沦为铜鞮侯的侍女。”卞夫人说着，眼中流落出些许怜悯。

　　“想必，方才在庭中赏花的女子，该是郭嬛了。”我说着。

　　“若不是家境所困，如今，也定是名扬天下的才女。”曹丕叹息道。我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转向他，看着站在卞夫人身旁若有所思的曹丕，心中一片潮湿。他如今自是还不知，那郭嬛郭女王，日后将是自己的妃子，自己的皇后。更是甄宓的敌人。

　　转眼再看向曹操，仿若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自顾自的喝着茶水。倘若不是曹操将甄宓推向曹丕，若干年后，甄宓也许不会落得那般下场吧。

　　如今的我，该恨谁？

　　“今晚府中设宴庆功，宓儿也出席吧。”曹操突然说道。

　　我微微一愣，点头称是。他竟然当着卞夫人和曹丕的面，叫我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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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府内大摆宴席，庆功领赏。卞夫人对我向来温厚，我也很不例外的被安排在了卞夫人身边列席。

　　席间，曹操论功行赏，曹丕当然也在赏赐之内。

　　当曹操问道曹丕想要些什么赏赐的时候，曹丕朗声答道，要娶甄宓为妻。

　　我麻木的端坐在卞夫人身边，定定的看着曹操。曹操看向我，只说了句，“如此甚好”。

　　我深深舒了一口气，这就是历史吧，就是曹操的这四个字，把甄宓的命运推向了万劫不复。

　　后来，在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与我无关。回到房里，宁儿显得异常兴奋。在她看来，她家小姐我，是得了个大大的靠山，以后在曹操府中，便不必再有寄人篱下的窘迫。

　　第二日一早，凝香便奉卞夫人的命带来了好多丝绸和饰品。

　　我正摆弄着桌上的珠宝，凝香说道：“甄小姐，夫人叫凝香传话来，把郭嬛赐给甄小姐。夫人说，小姐就快成为曹家的媳妇了，身边也该多些人伺候。郭嬛也读得诗书，最适合服侍小姐。”

　　我是怎样也没有想到，卞夫人居然会把郭嬛送到我这里。如果是甄宓本人，一定不曾想到养虎为患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但是，若回绝，便辜负了卞夫人的一番美意。反正，历史我无力改变，那么就顺应历史吧。

　　“代我谢过卞夫人。”我笑着对凝香说。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女子从门外走进来。“郭嬛见过甄小姐。”

　　我细细看去，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容貌秀丽之中透着一股书卷的清气。虽是婢女的打扮，却贫贱中有着不凡的气质。

　　“不必多礼，既然来了我这儿，便同宁儿一样，今后我便叫你嬛嬛如何？”

　　“嬛嬛记得了，小姐。”

　　我微笑着点头，藏起心中的苦涩，郭嬛，甄宓也定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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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来无事，坐在庭院中的亭子里赏花。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番景象却与我的心境不合。

　　宁儿端来了一碗燕窝粥，放在石桌上。

　　这几日，寝食难安，别说这燕窝粥，即便是龙肉，我也难以下咽了。归根结底，都是脑中浮现的那抹身影，和波澜不惊的眼眸，还有，那个可怕的结局。

　　不是已经麻木了吗？不是已经接受了吗？怎么还是感觉心会疼呢？

　　从我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开始，从我成为甄宓那天开始，从我默许了嫁给曹丕开始，从曹操那句“如此甚好”开始。

　　原本，我以为，爱和被爱都该是对等的，是我太天真吧。在这乱世之时，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反抗命运，曹操不能，曹丕不能，更何况是个女子。

　　如果说，这就是因果，这辈子，他欠我的，下辈子我欠他。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不知不觉，已在亭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石桌上的燕窝粥被宁儿换了又换。“小姐，总是要吃点东西才有精力胡思乱想的。”站在我身后的郭嬛说。

　　“不想吃东西罢了。”我头也不转的说。

　　“民以食为天，身子重要。”郭嬛又说。

　　“如果能够选择，我也想过那种平淡的生活，享受你所说的民以食为天，和夫君粗茶淡饭，为了三餐温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淡淡的说着。脑中勾勒出了一幅悠然的画面，那画面的主角，是我，和褒哥哥。

　　“小姐，嬛嬛给小姐讲个故事如何？”郭嬛说。

　　我转过身去看着她，问道：“什么故事？”

　　“是嬛嬛自己的故事。”

　　虽然我并不喜欢她是因为知道将来的一切，可以说，这是我对她的偏见，不过听听她的故事也好，总比我在这里胡思乱想舒服些。

　　我点头，郭嬛开口说：“嬛嬛自幼父母双亡，因此沦落为铜鞮侯的婢女。那铜鞮侯年老好色，想纳嬛嬛为妾，嬛嬛曾出逃过三次，都被铜鞮侯抓了回去。每次回去后，都免不了吃皮肉之苦。但即使是这样，嬛嬛也没有放弃过希望，更没有自寻短见。”

　　郭嬛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双手紧紧的握着拳头，眼中湿润。我静静的看着她，听她继续说着。

　　“终于，让我找到了机会。铜鞮侯挑选了府中的十名婢女献给司空大人。我知道铜鞮侯的夫人一向不赞成侯爷纳妾，便跪求夫人把我混入献给司空大人的婢女中送出府，并且在夫人面前立下重誓，绝对不与任何人说是夫人掉的包。这本就是夫人求之不得的事，便由我代替了本该送来司空府的一个婢女，而那个婢女，被夫人遣回了家。对此，我至今还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能到司空府为婢，在我们这些下人看来都是高人一等的事。临走的时候，我把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积蓄，包括铜鞮侯为了讨好我而送给我的一些珠宝一并都给了那名婢女。这样起码让我心安些。”

　　郭嬛说道这里，让我对她有了些许的改观。看来，她也本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只可惜，这世间，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会变的。欲望，往往磨灭了一个人的心智，物念，往往吞噬了一个人的本性。

　　“到了司空府，铜鞮侯命我们十人上堂参见大人，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当时的表情。虽是对我又气又恨，但也不好发作。毕竟我们都是送来司空府伺候大人的，冒然将我要回去是对大人的不敬，铜鞮侯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府。正因为嬛嬛知道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所以嬛嬛要小姐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话已至此，我不禁暗笑，她并不知道我在烦恼些什么，但是，她却是在为我好。

　　“嬛嬛若是命不好，成为了铜鞮侯的小妾，不是被夫人害死，便是不过几年就被活活殉葬。而小姐，嫁给二公子这般好福气，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嬛嬛知道不该拿自己和小姐比较，但小姐，确实比嬛嬛幸福得多。因此，更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郭嬛说完，端起了宁儿刚刚送来的燕窝粥，轻轻吹凉，用汤匙送到了我的嘴边。我看着郭嬛，心中居然产生了一股温暖的感觉，张口轻轻咽下。

　　“还是嬛嬛姐有办法。”宁儿在一旁笑着说。

　　我没有做声，接过郭嬛手中的碗，把整碗燕窝粥都喝了下去。再抬头，迎接我的是宁儿和郭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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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郭嬛的话，虽然不再虐待自己的胃，但是到了夜晚，却怎样辗转反侧都睡不着觉。

　　夜已深，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披了件单衣，轻手轻脚的打开了房门，怕打扰到宁儿的美梦。宁儿觉轻，在夜间，哪怕我咳嗽一声，她都会马上惊醒。

　　走到回廊边，看到对面的屋子里居然还亮着灯。这该是曹操的书房才对。我好奇的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抬眼看到的，却是坐在案边睡着了的曹丕。

　　鬼使神差的，我悄悄走了过去，把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

　　没想到，睡着了的他居然还紧皱着眉头。我呆呆的站在他身边，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哦不，是我和完颜亮的第一次见面，至今还记得清晰。

　　静静像门外走去，那些看过的风景，唱过的歌，像过电影般回放。忍不住驻足后头，再看一眼。看着他熟睡时紧锁的眉头，心中一酸。看着桌上闪烁的烛光，心便痛了。可是，为什么呢？

　　周围，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楚。这样的冷夜，我竟然会感觉温暖，是因为眼前熟睡的人吗？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我不愿承认而已。

　　想起在邺城司空府的那个黄昏，他俊朗的面容与天色绘成的画面。画的前景，棱角分明。可是我心中清明得很，若不是因为那副令我一生难忘的画，我也会为了他而魂不守舍。完颜亮，终归是我心中的结，即便，眼前的曹丕，只是他的前世。

　　不知不觉，有泪水从眼角划过，流到嘴边，渗进口中，咸咸的。

　　我在哭，却哭得无声无息。

　　许久，我静静的退出房去，轻轻的关上了那屋子的门。然后跑到庭院中，对着满园的花花草草，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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