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正德二十五年,四月初一,国舅袁起因谋害皇子、结党营私、意图弑君等罪于午门问斩,弑君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德熙帝念及袁皇后夫妻之情,袁氏一门得以轻罚,诛杀袁起以儆效尤,袁家一族落败,风光一时的袁家成为过往。
林无忧站在繁花盛开的庭院里,看着手上从安阳送来的信笺,李氏还未达到安阳,这让她不禁担忧起来,从盛京到安阳,又是走的官道,李氏离开了已有好几日了,怎么还未到?莫不是出事了?想到这里心头不由一紧,她收好信看着府门的方向,街头巷尾鱼龙混杂,各地消息集散,或许能道听得到一二。
一名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与她撞个满怀,“这位公子,小人冒犯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还赶着去行讨呢。”林无忧看他虽是衣裳褴褛,不过细看之下倒也眉清目秀,她看了他一眼便绕过身去,“以后小心些。”
“诶,公子先请。”那小乞丐也退开一些距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她并未注意,抬步边走。身后那小乞丐掂量着手中的东西,嘻笑着看了眼她的背影,口中喃喃道:“明明是个女的嘛。”
林无忧在朱雀大街百姓聚集的地方都逛了个遍,最后还去茶楼坐了会儿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倒是关于袁家的消息听了不少。她走在回府的路上,边走边思索着,右手习惯性的探至腰间却落了空,她慌乱地掀着衣袍下摆,最后颓然的松了手,玉佩丢了。
忽然想到了与她相撞的小乞丐,小乞丐偷了她的玉佩。她有些失落地抬头看到府前的大树上飘落的叶子,落叶归根,该走的终究还是会走,留不得。
晚膳之后独坐在书房,烛火摇曳,她盯着发愣看了许久,脑中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一日在醉夜阁,也是烛火摇曳,他与她亲近了身体却疏远了心。探手拿开积压在书册下的锦盒,她倚靠在椅背上放松了筋骨,轻轻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圆孔玉佩,圆润莹白,她用指尖抚触,沁入凉意。尾指勾了绳结出来,长长的绳结下面是垂着流苏的玉坠,五指绕着红线,渐渐收紧。
翌日,林无忧去早朝,苏景弦也去了,她看他的脸色仍是苍白,两人相看一眼便各自转过头去。或许是袁家这块心病除了,德熙帝显得很是愉悦,其间竟然打趣苏景弦。“苏爱卿,都这般年岁了还不娶亲,你爹娘都告到朕这边来了,你有何要说的?”
林无忧侧首看着那人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很久才回过神来,“臣无话可说。”
“那朕给你赐婚可好?”德熙帝呵呵笑道,满朝文武也附和着笑了,纷纷看向他,只有她低垂着头看着光亮的地面。
“陛下莫不是忘了,臣早已有婚约了。”他看着高座上的人一脸认真道。
德熙帝忽然收了一脸的笑意,神色慢慢变得阴沉,他看着殿下众人,叹息道:“朕还是不要指婚好了,苏爱卿若是有合意的便娶了吧。”他的视线看到一边的林无忧,随即又加了一句,“林爱卿也是如此。”德熙帝这样说的时候有些落寂,想来也是,两个女儿都是他指的婚,就是指给他们二人的,却是香消玉殒了。
退朝之后林无忧去御书房求见了德熙帝,在她进去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的时候苏景弦也来了,站在她的身侧,两人靠得极近,衣袍相触,她的鼻尖是熟悉的药草的味道,有些贪恋地深吸一口。
德熙帝看着二人,笑道:“是不是你们同时看上了一位姑娘,现在要朕来主持公道?”
一时间没人出声,林无忧忽然双膝跪在地上,高举着手中的奏章,“臣想辞去太子太傅一职,望陛下恩准。”
德熙帝有些错愕,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他清咳一声,定定地看着御案前跪着的人,严肃着神情幽幽问道:“所谓何故?”
“不为他由,是臣想辞官归隐。”
“林爱卿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向来惜才,你有此才华,我南凌昌盛也少不得太傅这样的人,朕怎会轻易准你?”
“陛下……”
“陛下。”
两人同时唤道,德熙帝看着苏景弦,问道:“苏爱卿有何要说?”
他看了眼身旁的人,紧抿的唇松开,“林大人既已无心官场,若硬是要将她强留下来,陛下就不怕她玩忽职守吗?我南凌人才济济,明年科举便又能选拔出才华横溢之人。”说着他又看了她一眼,“林大人一心求去,陛下通情达理怕是不能留住。”
他的一番话引得德熙帝片刻沉思,他忽然长长叹口气道,“林爱卿执意如此,朕着实很是不愿。罢了,李全。”
“是。”李全过来接了她手中的奏章,德熙帝拿到手并未看而是搁在一边,“此事明日早朝再议,你现今还是朕的臣子。”他忽然起身,挥开李全的搀扶,“今日春光正好,你们就陪朕去御花园赏花。”说完便率先走在前头。后面的二人,刻意回避着彼此,走至门口两人同时停下步子让另一人先走,林无忧微微侧首看他一眼,便踏了步子出去。身后苏景弦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眼神幽黯。
入夜后,宫里突然来了人,林无忧看着站在门边的李全,不由疑惑问道:“公公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李全看着冷清的府内,客气道:“陛下突然请大人入宫去,所谓何事老奴不知,马车在外面候着了,大人请吧。”
她听了也不再多问什么,随着他走到府外登上马车,微微颠簸地行驶在青石路上,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只是少了圣旨和府里的众人。马车披着夜色进入皇城,灯火通明映得她脸上微红。
苏府内苏言一脸焦急地进了书房,在主子身旁轻声道:“宫里请林大人进宫了。”
苏景弦扔了手中的笔,站起身呢喃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备车进宫,再速速派人去永寿宫请太后去一趟御书房。”
“是。”
相府的马车趁着浓重的雾进宫,夜愈来愈黑。
“大人里面请,陛下在候着了。”李全为她开了门并没有进去,她微微颔首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安,当德熙帝一言不发打量着她时这种不安的感觉愈来愈沉重。
“早前听闻你的祖籍在安阳?”
“是。”
“今年可是二十有一?”
“是。”
“你的双亲均不在世?”
“……是。”她低声答道,避开德熙帝投来的视线,埋下头去。
“抬起头来朕看看。”德熙帝突然大声道,“你长得不像你的娘亲。”他很肯定地说着,不然这么多年怎么会识不出来呢?
她没有回答,心却如沉入忽地一般,胸口觉得窒息压抑,长久的沉默之后,德熙帝起身走至她身边,“李氏是你的奶娘?”
“是。”
“她十五年前曾是宫里的嬷嬷,你是她一手带大的?”
“……是。”
德熙帝定定地看着她又不说话了,她感到了周遭的压迫,想要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哑,最后像是放弃了般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德熙帝绕至案后坐下来,忽然威严道:“林无忧,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
她垂下双肩,眼帘半掀着,却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臣,不知。”
“放肆!”茶杯落地应声而碎,落在她的脚边,“你女扮男装欺瞒世人,藐视皇威,现在还矢口否认,莫不是要朕找出证人你才肯认罪?”
“来人,传李氏!”
那一刻她像是被人勒住了脖颈,直直地拖向湖底,她紧咬着唇,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门被打开了,随着李氏进来的还有殷太后,她扫了室内一眼,笑呵呵道:“皇帝这是发什么脾气呢?林大人怎么忤逆你了?”
“母后,您怎么来了?”
“哀家在寝宫了右眼一直跳,心里也不安稳,一直扑腾扑腾的总觉得慎得慌,就来瞧瞧你了。”
“母后忧心了,儿皇一切安好。”德熙帝说着便扶着殷太后坐下,转过身凌厉的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氏,沉声道:“李氏,把你所知句句道来,不得有半点遗漏虚假!”
李氏自进来一直未看站在一边的林无忧,隔着她一段距离跪着,她伏着身子道:“老妇原是林侯爷手下护卫的妻子,我家相公为救侯爷丧了性命,丢下我和尚在襁褓的婴儿,侯爷怜惜我们孤儿寡母,便把我们送进宫里,安排我给颐和宫的娘娘做老妈子,哺乳刚出生的公主。一晃眼六年过去了,有一日颐和宫走水,整个殿里都烧着了,我顾不得自己的孩子带着公主逃了出来,随后定居到安阳去。”说到这里李氏留下泪来,“我们隐姓埋名,我辛苦赚钱把年幼的公主抚养长大,只为了报仇,我们的仇人便是袁国舅和袁皇后。”
说道这边她停下来,微微偏头看着一直静默的林无忧,然后接着道:“公主改名无忧,取了母亲的姓氏,考取状元进了朝堂。”
一直听着的殷太后颤抖着手搭在案上起身,慢步走到林无忧身前,红着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半饷她才颤抖着声道:“……你是……洛悠?我的……孙女?”她不由激动地抱着她哭了,“孩子,我苦命的孩子,怎么在宫外这么多年都不给奶奶捎个信呢?奶奶心里多苦啊,奶奶当年以为你死了,晚上做梦都给哭醒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奶奶呢?”
她任由殷太后搂着抱着,偏过头去看着跪着的李氏,此刻感受到的却不是亲人相认的喜悦,她只觉得自己十几年的信仰、付出全部被人推翻了,李氏的早前离去不难解释了,她等到大仇已报之后安然地进宫了,她是想要她死吗?可当年为什么还要就她呢?
李氏等着殷太后平静下来,又继续道:“陛下,太后娘娘,老妇所知还未讲完。”
“说。”德熙帝威严的声音自御座上响起,他不由看了眼林无忧,“全部说来。”
“公主进了朝堂,为了给林贵妃和当年未能出世的皇子报仇,她收买群臣,网罗袁起罪证,又害死了清雅公主。现在袁起死了,皇后娘娘因为两个孩子一死一伤整日郁郁不振、心神恍惚,袁家也灭了。”说道这边,李氏更加伏低了身子,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公主的大仇报了,老妇也要为死去的相公和女儿报仇了,老妇的相公为救侯爷而死,女儿因为公主而死,老妇隐忍十余年,等的便是这一日,如今老妇死而无憾。”
殷太后和德熙帝闻言均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无忧,她自始自终低垂着头,太后不由摇着她的身子,“洛悠,她说的可是真的?”
御书房内很是安静,她此刻弱得像是随时会倒地,若不是殷太后挨着她,她真的会倒下来。缓缓抬起头看着殷太后一脸的焦急,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视线移到她鬓角的白发上,最后落在御座后稳坐如松的人身上,平静地说道:“是,她说的句句属实。”
“哈哈……哈哈……哈哈……”李氏突然狂笑出声,“陛下,她认罪了,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先是欺君再是谋害皇子,是死罪,是死罪,哈哈……哈哈……”她抬起头,鲜红的血自她的嘴角流出沾湿了衣襟,显得很是狼狈,她面前的地上,一大摊的血迹更是触目惊心。李氏冷笑着看着身侧宛如木偶般的林无忧,“无忧,别怪我,这么多年我也很累,这是你们林家欠我的!”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呼吸变得厚重,定定地对上德熙帝的眼睛,“陛下一世英名,圣贤君主,可不要徇私才好……”
随后“扑通”一声,李氏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一脸满足地死去。听到动静一直守在外面的御前侍卫涌了进来,御前统领上前询问道:“陛下?”
德熙帝挥挥手,凌厉的眼神看着林无忧,殷太后一下子慌了,她看着一脸严肃的德熙帝,连忙问道:“皇帝是要定洛悠的罪吗?不行!没有哀家允许谁也动不了她。”她又朝着涌进来的人喊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全出出去,哀家的家务事还轮不到你们来管!”
“母后!”德熙帝重声唤道:“她犯了死罪,现在朕一点也感受不到父女重逢的喜悦,朕的女儿何时变得这样了?欺君之罪朕可以不追究,可是她杀害了清雅,或许连泫儿的腿都跟她有关,母后,您让朕如何不理?”
太后急了,她突然松了手走到御案前劝说德熙帝。没了支撑,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却在要倒下的那一刻被人从后面拥住,她抵在身后人宽阔的胸膛上,背上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脖边是熟悉的气息,她扯着嗓子苦涩问道:“你早知道?”
“只知一半。”
她微闭着眼,“那我是要死了吗?被我最亲近的人背叛致死?”
他不说话,只看着落在指尖的温热液体。等到御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时,殷太后已经红肿了眼睛,乱了发髻,容妃恰巧赶来了,虽不知何事却很贴心地扶着她在御座上休息。
德熙帝安抚地拍着殷太后的手道:“母后,朕暂且不会将她处置的,您放心。”随后他和容妃交汇了眼神点了点头走至案前,说道:“罪臣林无忧,欺瞒圣上,谋害皇子,暂且收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侍卫有些为难地看着拥在一起的二人,“大人……”
她掰开收在她腰间的手,轻声说道:“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离了他的怀抱,她看了眼倒在血泊里的李氏,在抬头时已经像是毫无留恋般,决绝地走了出去,背脊挺直。
身后殷太后犹自唤着,“洛悠,别怕,奶奶不会让你死的……”,守在一旁的容妃闻言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德熙帝,却只看得道他眼底的痛楚看不出自己要的答案。
“容妃,送太后回宫。李全,回养心殿。”德熙帝疲惫道,一时之间,众人散去。
御书房内,苏景弦看着御座后提着字的牌匾良久,收了视线看着地上,唤道:“苏言,找个地方把她葬了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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