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光稀薄,夜色迷茫。
橘色的火光如流星般陡然跃起,又陡然陨落。
在屋檐阴影的掩护下,慕增一倒挂走廊的横梁,喃喃道:“这样就想调开他们,你当他们是白痴?”
随即暗处响起一阵稀索的脚步声,渐渐行远。
“好吧,是我想得太复杂。”慕增一抹了把脸,从梁上轻轻飘下来。
脚甫一着地,他的背脊蓦然僵直!
他突然想起曾祖在‘非常经’上所写的一句注解:所谓高手,往往不会泄露声音杀气,却掩饰不了高手之间的存在。
这句话他虽隐有所感,却始终不能得到证实。他所认识的人中以自在老人武功最高,但因已经高到超出高手的范围,到了无人无我的境界,与他俨然不在一个级数,自然也不会与他产生高手之间的存在感。凤西卓则更专注轻功身法,在武功境界修为上却略输他一筹。
书中所学,只记而不用,终究成为空谈。因此这几年他兜兜转转浪迹江湖,不乏寻找同级高手之意。但他性格放荡不羁,信奉随欲而安,又不愿为此专门去找那些成名高手,落得刻意求成这种下乘境界,所以一直未能达成所愿。没想到这个感应居然会在张府,一个无心插柳中达成!
慕增一只觉得全身毛孔舒张,身与神达到前所未有的合一,眼、耳、口、鼻敏锐犹如平常两倍。他甚至能感到身体里每滴血液的流动,和身后那个高手的心跳。
--不急不徐。
尚信眼睛半眯,嘴角微微向下一斜,“恩?”
凤西卓慢慢咽了口口水,神情镇定如庙里的佛像,“事情是这样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脸上,在四周完全静谧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一个巴掌把自己的话拍出来。
“我想请骄阳王高抬贵手,放自在山一马。”一个字一个字,流畅得好似抽不断的山泉。
尚信等她嘴巴完全闭上后,才道:“只是如此?”
凤西卓一楞,“你同意了?”
尚信嘴角弯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我是问,你求人的时候,只是如此?”
“求人?”凤西卓头侧了侧,嘴角弯出与他相似的弧度,“我想骄阳王稍稍有些误解,我只是提出一个双方受益的建议而已。说到求,”她不顾骄阳王瞬间冷然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我凤西卓这辈子只求朋友。”
“双方受益?”尚信的声音犹如夜里一道无形冷风,“本王头一次听到以打家劫舍为乐的盗匪居然会说双方受益。那些被你们抢去钱财夺去性命的人又该找谁受益?”
“他们平时从老百姓身上已经受益良多了。”
“这是他们的营生。”
凤西卓眨眨眼,“那你为什么不理解一下盗匪的营生?”
尚信冷笑,“因为抓盗匪是我的营生。”
凤西卓沉默了一下,“要不,我们再聊聊,总可以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师兄,你现在是去的路上还是回的路上?如果是去的路上,那还是改天再去吧。
尚信突然朝连绵的屋舍投去一眼,“你若是打着引开我,让你同伴混入张府的主意的话,我劝你最好放弃。”
这个问题答与不答都是陷阱,所以她只好装糊涂,“我已经说过我从良了。”
“希望是。本王也不想现在动手。毕竟,比起逐个击破,本王更喜欢一网打尽。”他说得铿锵有力。
言下之意是要将钟家也连根拔起吗?看来皇上对钟皇后的怜爱之情业已所剩无几,要秋后算帐了。凤西卓对其赤裸裸的宣战毫不动怒,浅笑道:“一网打尽好啊,不过网一定要够大够牢才行,不然很容易鱼不死,网先破的。”
尚信眉毛一挑,不耐之情一览无遗,“还不走?”
凤西卓巧笑兮倩,刚要答应。
一个爆竹忽然从张府南墙外的半空中炸开,如一声惊雷,震醒了昏睡中的寐者。
尚信立时解鞭横甩,朝凤西卓的双脚卷去。饶是他反应迅速,鞭尖也只堪堪碰到凤西卓的鞋底。只见她身影如鬼魅频闪,前一眼还在跟前,下一眼已在数丈开外。
尚信一鞭挥空,心中怒火上涌,反手甩向脚下屋檐,引得瓦碎四溅。
“骄阳王。”领头守卫大是惶恐,虽说人算是骄阳王自己放走的,但倒霉的铁定是自己。他单膝跪下时已有了最坏打算。
尚信猛吸了口气,拂袖朝南面掠去。
留下守卫在原地面面相觑,半晌才齐齐舒出郁结在胸中之气。
凤西卓一路南奔,脚下片刻不停,不消片刻便奔至松原城南门。
三丈多高的城墙在夜幕下格外雄壮巍峨,高不可攀。
她微歇了口气,手中散出一把蚕丝,在空中盈盈而飞,搭出一个自低而高,自近而远的蚕丝天梯。夜风断断续续,半掀起裙角,送她飞上城墙头。
墙头兵站姿如松,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凤西卓玩心大起,一条蚕丝无声无息地飘到他衣襟里。
“呵……”墙头兵突然发声,惊得他伙伴齐声问,“什么事?”
“呼!”墙头兵仍自不动,呼吸渐渐平顺。
伙伴们先是一楞,随即笑骂道:“妈的,又睁着眼睛睡觉。”
凤西卓单手抓住城墙边沿,整个人挂在墙外,叫苦不迭,暗责自己,下次一定要记住‘安分守己’四个字,决不再节外生枝。
十几条蚕丝再次飘飞成往下的阶梯,她足尖轻点,自中漫步而下。
城头上,一声惊呼响起,“那是什么?”
几个伙伴懒洋洋地凑过来,“什么?”
空中,凤西卓背影乌黑,如落叶般飘落,慢慢变成黑点,继而消失。
“……什么都没有,少多事!”
城头顿时寂静如初。
云如布幔,从月亮的凹处一寸一寸地吞噬。
凤西卓赶到上次遇到慕增一的草丛时,月只剩下最后的边缘。
天色更暗。
风过草丛,掀起阵阵绿浪。嘶嘶地轻拂,别有萧寂。
该来的人,却还没有来。
她突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曾有这样一处地方,男子与少年并肩而坐,笑看天上明月。
“天下事有天下管,与我何干?”
“你不理天下?”
“要我理,便只有六个字,由它,随它,不甩它。”
“嗟,那是七个字,你算学也学得太差了,走出去千万莫说是我废人之子。”
“废人的儿子是废子……谁稀罕。”
“天下稀罕者,如过江之鲫,难道你不想站在最高处上看芸芸众生在你手中沉浮?”
“那你就从鲫鱼里挑一个呗。”
“嘿。”男子突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卓卓觉得呢?”
女孩的眼睛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男子,然后慢慢低下头。
“卓卓随便说,说错说对都没关系。”男子笑眯眯地鼓励。
女孩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好困啊,废人叔叔让我睡觉去吧。师父说小孩子不能熬夜。”说罢,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
男子长叹,“莫非我真要下山去找传人?真是天要折腾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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