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里，柳青青大病一场，整天咳嗽不止，口中总有一股腥甜的气味，还时冷时热，断断续续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方才能够勉强下地走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心态不好，她总觉得一夜之间像老了二十岁的样子，做什么都没有精神，有时候和高子明说话，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若是能够睡得很熟也就罢了，偏偏她只是半睡半醒，依稀能够听见周围动静，眼皮却总有千斤重，想要睁开看看周围的一切都很难。

　　为了让柳青青开心些，高子明特意赏赐了柳燃和柳贺一块随时可以出入内宫的腰牌，让他们二人时常到宫里与柳青青坐坐。

　　渐渐地，柳青青病情好转，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原来不一样了。以前她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现在却怕冷得很，殿里明明引了热龙，她却时常手脚冰凉，晚上睡觉总是需要高子明抱住她为她取暖。

　　看着高子明渐渐青黑的眼圈，她提出晚上单独睡，却被他一口拒绝。宫里再次盛传关于她的事情，都说她懂得失传已久的房中秘术，才能在生病的时候也将高子明牢牢捆在身边。

　　好在这话她从来没有当面听到过，遂也不用为此而操心。

　　她很多次询问御医到底自己得了什么病，御医只是支支吾吾的，说她在湖里呆的时间长了寒气入体，需要多加休养。

　　今冬第一场雪悄无声息，柳青青难得有些精神，想要出去走走，却被身边一干奴才阻拦。她实在是憋得太久，不顾众人的劝阻，悄悄跑了出去。

　　她专门找偏僻不显眼的地方走，途径她偏殿处的小厨房，房门开得大大的，两个小丫头蹲在火边正熬着汤药，随着咕噜噜的气泡声响起，药汁的苦味弥漫到空气中，柳青青一闻就知道是她近来在吃的汤药。

　　“皇后娘娘这药天天喝，身体怎么就不见好转？今天听在前殿侍候的顺子说娘娘现在吃药吃得嘴里没有一点味道，嚷嚷着不想喝了，可把御医们吓到了！哎你说，娘娘到底是什么病，我瞧着御医们天天来把脉，也不见有什么进展呀！”

　　“哪里是病呀！”“

　　“不是病是什么？”

　　“我跟你说……我听说呀，娘娘落水之前被下过毒，好像是很凶险的毒，人吃多了不会有孩子，还体寒怕冷。”

　　“你听谁说的？”

　　“宫里都在传，最早是从皇贵妃宫里传出来的！啊呸！你看我这张嘴，现在这宫里哪还有什么皇贵妃呀……我跟你说，你可不要乱讲。”

　　见两个小宫女神神秘秘的凑到一起，柳青青不由笑了起来，在这宫里面，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好多事情，大家都习惯了以‘我跟你说，你可不要乱讲’开头，再以我不会告诉别人结尾。然后，转个背，知道消息的人如法炮制，再将秘密说给第四个、第五个人听。

　　柳青青这一笑笑得有些得意，似乎吸了一口冷气，胸口立时疼得慌，她忙伸手扶住了廊檐柱。

　　两个小宫女的对话还在继续：

　　“姐姐放心，我最不喜欢说闲话，你尽管告诉我！”

　　“宫里好多人说，娘娘身上的毒……与被贬的那位脱不了关系！”

　　“你是说皇贵妃……”

　　“嘘！别咋咋呼呼的，小声点！”

　　“那陛下知道吗？”

　　“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陛下也不会下诏贬斥她。”

　　“可我有些想不通，既然这毒是早已经就下了，那以前怎么不见娘娘生病？”

　　“因为娘娘一直在调养呀，本来眼看着要好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掉到了水里去。大冬天的，寒气入体，她体内的毒也就发作了。”

　　“呀，那不是很凶险？”

　　“是呀，你没有见到御医会诊那天说娘娘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的时候，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听到这里，柳青青不由苦笑，原来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全是高浩成和岳湘荷所赐，当初若没有他们下在奶提子里的毒，即便她落了水，如此年轻的身体，也不应该成了个病西施！

　　难怪御医们都不说她得了什么病，难怪她总是惧寒怕冷，原来是她身上的毒发了，可能活不长久。

　　高子明瞒着她，御医们也只能瞒着她！

　　他这又是何苦呢？处心积虑的瞒着，是怕她知道了害怕吗？

　　柳青青摇摇头，没有心思再听两个小宫女议论，继续往前走，走到侧门，悄悄溜向御花园。她走得很慢，事实上是，她像一口破旧的老钟，钟摆只能费力的移动，太快就可能会散架。

　　她觉得自己成了进入迟暮之年的老人，看淡了世事，竟能够从容面对自己很可能死去这个事实！此刻，依然有赏雪的兴致！

　　她寻了一个视野宽阔的地方站定，认真欣赏皑皑白雪。

　　她哪里知道，她出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整个凤宁宫便闹开了天，皇后娘娘不见了的消息令大家慌张起来，立马有人跑去禀告了高子明。

　　高子明丢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急急忙忙出来找她。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准备往回走，见到高子明忙头大汗的样子，她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高子明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的小题大做，跟着咧嘴笑开，上前握起她的双手，试了试温度，感觉很冰，便想也不想将她的手往他的衣袍里放。

　　柳青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的胸膛可真是暖和，即便隔着夹袄和里衣她也能感受到那滚滚的热源，她深深贪恋着这温暖，索性将手在他的衣袍和夹袄之间来回搓。

　　因为寒冷而僵冷的双手慢慢恢复了知觉，柳青青不由满足的喟叹一声，笑着说：“原本是想去找你的，但我转念一想，那些奴才们是得了你的命令看着我，不让我出宫。我若是去找你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还不得立刻将我丢回寝殿里关起来？索性，就到这里来赏雪了。”

　　高子明没有责备她，眼中有淡淡的哀伤，却强作笑脸，问：“你呀，就是贪玩，像个孩子！现下可看尽兴了？”

　　“还好吧！不过这下雪的乐趣不在于看雪，若是能打雪仗或者堆雪人就更好了。”

　　高子明极为认真的点头附和，其实心里难受不已，道：“这场雪小了些，下场应该是大雪，到时候我陪你打雪仗，你可不要求饶。更不许喊累叫苦！”

　　柳青青原本无所谓自己的身体如何，可看着高子明故作轻松的样子，她忽然感到了鼻头酸涩。察觉到自己的视线模糊，她怕被高子明看出来，忙将头扭到另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着迎客松上面白白的积雪说道：“你看，那里的学是不是很像雪糕？”

　　“雪糕？”高子明不解。

　　柳青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转移话题转移得太过僵硬，竟然提了一件高子明不知道的事物，她索性将错就错，道：“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了，用白面做的，香香甜甜的，咬上一口就有种很幸福的感觉。”

　　高子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你若是喜欢，可以让御膳房的厨子们去做。”

　　“他们做不出来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子明，很多事情不是尝试了就会有结果的，这雪糕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大厨也做不出我记忆中的味道！为了不落个徒劳无功的下场，我们是不应该去尝试的！就像我之于你，就像高浩成之于我一样，越努力的去尝试得到的伤害就越大！”

　　想不到柳青青会如此说，高子明有短暂的错愕，而后沉了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高浩成，什么你我的！我只知道，你现在与他没有关系了，而我与你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怎么会没有结果？”

　　“子明有一件事情，我想应该告诉你。”

　　高子明倏忽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好了，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你在外面呆的时间够久了，现在得回去暖暖身体。”

　　话毕，他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搂得那么紧，似乎害怕她从他身边溜掉一般。

　　柳青青叹一口气，无奈的说：“子明，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我必须得说。我那天，不是……”

　　“青青！”不等柳青青说下去，高子明提高声音截断了她的话：“既然明知道我不喜欢听，为什么还要说？”

　　这回换成柳青青怔愣了，她傻呆呆的看着他，面带狐疑，不确定的试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高子明露出挫败的神情，重重的颔首，无奈的说：“当时为了问清楚事情的始末还有你的去处，我亲自拷问了那个李道长。”

　　柳青青的心绪因为高子明这短短一句话立刻汹涌起来，这些天她在宫里养病，他对她如常般体贴呵护，所以她一直以为高子明并不知道真相，或者说那个道士并没有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

　　如今听他无奈的说了，她方才意识到，他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心甘情愿跟着高浩成一起离开的，而不是所谓的被高浩成劫持，只是他选择了漠视，因为他想将她留在身边。

　　柳青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喉咙哽咽，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眶中的泪水越积越多，终于不堪重负，夺眶而出。

　　“别哭！御医说你身体受不得寒，也受不得大悲大喜，别哭。我不怪你，真的，你别哭了！”高子明说着，笨拙的用衣袖为她擦拭眼泪。

　　她抽噎两声，便忍住了绝提的泪意：“我、我如果能活下去，以、以后就一直陪着你。”

　　他擦拭眼泪的动作凝滞住，脸色铁青，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如果能活下去？现下正是你的大好年华，你连二十都不到，你的路还长着呢。”

　　“子明，不要隐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你……”

　　“我都知道了！当初我就知道高浩成和岳湘荷为了防止我有身孕坐稳了皇后的位置，所以给我下了毒，后来是我哥哥找来的一个叫做钱婶子的高人发现了此事。当时，她还给我开了药，说是服用一个月后余毒会渐渐清除，再调养半年，身体就会恢复。可惜后来我的药吃了没有多久便被高浩成赶到华荣寺里，再后来……那些事情你也清楚，我跟着高浩成一起离了京城再也没有见过钱婶子，自然也忘记了身上有毒这件事情，更忘记要调养半年……本来以为钱婶子大惊小怪了，我一直没事，大概根本不用半年我身上的毒就消除了。到底还是自己大意了！”

　　柳青青话毕，陷入沉思中，说起来何等可笑，这毒是高浩成下的，她却在明明知道自己中毒时跟着高浩成一路逃亡。真不知道，到底是她身上的毒要命，还是他这个人更加要人命！

　　想了一会，她抬首看高子明，发现他的眼中有恨有怒，她微微犹豫后，道：“子明，你不要恨，不要怨。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如果我能多活一天，我就和你开心一天，如果我能多活你一年，我就和你开心一年，你说好不好？”

　　“青青，你……”他因为她这个承诺而忧喜参半，努力了那么久，她终于愿意心甘情愿陪着他。但是，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寒毒入体，为什么御医们都说越是冬天越要她的命？

　　话题似乎越说越伤感，这伤感的气氛让柳青青和高子明都有些受不了，柳青青终于决定转移话题，道：“你说你拷问了李道长，那他现在……”

　　“青青，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当时我太过气愤，想着他恐怕是安排高浩成与你见面的人，所以一怒之下将他杀了。”

　　“哎……”关于这个结果，柳青青跟着高浩成走时就已经想到了，这里是皇权至上的世界，违背了帝王的意愿，不管是有意无意，确实没有可能能活下去。所以，她当时已经明白这一走，便是放弃寻找回家的路。

　　如今坐实了这个猜想，她并不后悔，只是很唏嘘，那毕竟是一条生命。

　　“青青……”高子明面带忐忑的看着她，自从她生病以后，他对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因为御医嘱咐过不能让她郁结伤身。

　　“好了，我不怪你，这事原本是我的错，该怪我才对。”

　　高子明松了一口气，连忙保证：“青青，你若是想请高人做法驱灾，我可以命人给你……”

　　“不了，近来我已经不会做噩梦了。只要你陪着我，什么妖魔鬼怪我也不会害怕。”

　　听了她近乎于情人间的甜言蜜语，高子明笑，笑得含蓄，却不掩他的欢喜。

　　柳青青握住了高子明的手，她或许明天就会走完这一辈子，但是如果在那之前能够给爱她的人一些快乐，她愿意倾尽所有去实现。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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