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野外，树木如鬼魅般层层树立，耳边充满了鸦雀苍凉的啼叫声。柳青青站在狭窄的道路上面，明明是夏末，她却浑身发凉。

　　她像是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摸索好久，终于有一人跑了过来。

　　初时她只知道害怕，想要找地方躲藏，等人从她面前跑过，她方才看清楚那是她兄长柳燃，她有些欢喜，正准备出声唤他，却见他一下转过身来，满脸血污，脸色青黑，幽幽道：“青青，哥哥死得好惨，哥哥死得好惨呀！”

　　柳青青震惊，大叫一声，倏忽坐起身。待看见眼前熟悉的帷幔和墙壁，她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梦。

　　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刚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她难免心有余悸，顿时睡意全无。她笨拙的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出门，走到外间时守夜的丫鬟双喜躺在小塌上面呼呼大睡。

　　柳青青没有打扰双喜，轻手轻脚走了出去。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方才想起此时是晚上，外面早无人烟，她无处可去。

　　犹豫再三，她去往高子明的住处，柳贺明明早已经来信说立刻要动身赶到江南看望她，这都过去了一个月却毫无动静，也不知道高子明最近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她和高子明的房间相隔不远，几步路就走到。

　　站在门外，又觉得自己此举做作，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自己睡不好何必累得高子明也睡不好呢？

　　说起来，自她怀孕五个月以后，高子明就经常睡不好觉，常常夜里起床去看她，为她盖被子、翻身，还为她按摩浮肿的双腿。初时她想着他这般跑来跑去的辛苦，留他与她同房，他却只是苦笑着拒绝，还道她未免太相信男人的自制能力了。

　　想起这些，柳青青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好笑，转身欲离去，屋内却在这个时候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探头望进去，这才看到有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半夜三更的，高子明竟然没有睡，是在和谁谈事情？

　　若不是她听见高子明小声道‘此事不要告诉夫人’，她是绝然不会想到高子明此番的谈话与她有关。

　　有了方才的噩梦，柳青青直觉高子明欲隐瞒她的绝非小事，她果断上前，一把将房门推开。

　　屋内，高子明穿着一件白灰色的里衣，显然是在入睡后被人吵醒的，而他对面站着家里的管家。两人俱都被推门声惊住，双双看了过来。

　　柳青青注意到这二人很慌乱，尤其是那管家头低得不能再低，生怕被她注意到。

　　她左右打量他二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高子明手里拿着的信件上，那信封上面的字迹令她感到熟悉，可是又不是全然熟悉，因为那字有些歪歪扭扭，仿佛出自一个刚刚学写字的孩子之手。显然不是柳贺的信，也不像是柳燃所写的字迹。

　　高子明不愿意让她知道信里的内容，有些僵硬的将展开的信纸叠起来。

　　这信纸类似于柳青青知道的宣纸，纸白而单薄，吸水性虽好却也会透墨，黑色的墨迹上去后依稀能从后面看到上面的字。

　　‘青青’和‘为兄’两个字豁然映入柳青青的眼睑内，不待高子明说话，她几步上前，伸手欲拿书信：“这是哥哥写给我的信？”

　　高子明手一绕躲了开去，本想要将书信烧掉，可是在柳青青黑亮眼眸的注视下，他只能叹一声气：“青青，你先坐下。你下去吧！”

　　他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管家说的，管家向柳青青行礼，忙不迭走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柳青青和高子明，高子明方才低声道：“青青，我一贯认为你坚强，希望这次你也能坚强。”

　　柳青青的心咯噔一下，双手不自觉握紧：“是哥哥出事了吗？”

　　“不是子赞，是岳父。”

　　“父亲？”

　　“你答应我，无论出什么事情都要冷静。”

　　高子明说这话时表情严肃，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浓浓的担忧，柳青青心情越发沉重，点点头：“你放心吧，再难的事情我都挺过来了！”

　　高子明沉默着将信递了过去，待柳青青看完已经是满面泪水，明明上个月柳贺才来信说不日将动身前往江南与她团聚，怎么一转眼，她和他就阴阳相隔了？

　　有些时候，人们常常以为自己不需要父母，直到他们永远离开的那一天，才会幡然明白父母对自己的重要是任何人也不能取代的。柳青青只是柳贺的半路女儿，常理来讲感情自然不比其他人家的父女深厚，但是心里那血淋淋的伤口告诉她这份亲情对她很重要，她和他的感情不比其他父女少半点。

　　这具身体的父亲死了！她的父亲死了！念及此，柳青青的一颗心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撕裂开去，疼得她已经自己得了心脏病。

　　她紧紧咬住下唇，唯有这样才能让她保持一丝理智，殊不知她的嘴唇早已经被自己咬破，殷红的血珠子大滴大滴的冒出，配上满脸清冷的泪水显得无比诡异和哀怨。

　　高子明看得心疼，握紧她的双手：“青青，人死不能复生，若是岳父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为他哭泣。”

　　柳青青还算理智，点点头，重新将信看了一遍，信里的一句‘本该听从父亲遗愿将此事对你隐瞒，可为兄恐有意外，父亲的冤仇难以昭雪，迫不得已将此事告知给你’令她本就哀伤的心狠狠一痛，什么叫做恐有意外吗？难道高浩成和岳湘荷要对柳燃下手吗？

　　柳青青倏忽站起：“我要去京城……我要去帮哥哥。”

　　高子明知道她已经丧失了冷静，忙站起来劝阻：“青青，你冷静一些，我已经让探子去打听情况，若子赞有危险我会设法帮他，你身子重且身份特殊，若去京城只怕不能帮到子赞反而要连累他。”

　　柳青青双眼通红，虽有不甘却知道高子明说的是事实，低喃：“怎么会这样？哥哥已经交出了兵权，他们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哎……”高子明不能告诉她当初柳燃是以断臂为代价才勉强让柳家上下全身而退的，更不能跟她说如今朝廷局势复杂，柳燃想要全身而退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但是，柳青青从来都是个细心的人，如果她起了疑心，如何会发现不了？她看得出高子明还有事情隐瞒她，难道柳燃已经遭了难？

　　柳青青越加狐疑，再次看向手里的信，她很少能看见柳燃的字迹，可是这具身体却对他的字迹熟悉，她本能感觉他的字不是这样的，这样的字太过稚嫩，他为官多年，怎么可能没有研习过书法呢？

　　她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寒冷袭来，恐慌感被无限放大，她听到自己声音冷清的问“是不是、是不是，我哥哥他已经、已经……”

　　“没有，你不要瞎想，子赞他很好。”

　　“那……为什么这字如此丑陋？我哥哥他虽然不是当世的大书法家，可是我柳家一向家教严格，他作为我父亲的儿子，怎么会写不出一手漂亮的字来？”

　　高子明心虚的不敢看柳青青的眼睛：“可能……事发突然，他不方便书写便找人代笔了。”

　　“找人代笔？如此机密的事情，他怎么会找人代笔？”

　　高子明张嘴，余光忽然看到她所站立的有殷红的鲜血，他双眼圆睁，大骇道：“青青，你、你流血了……”

　　柳青青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双脚之间确实有不少的血，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裙子和亵裤已经濡湿一片……

　　原来是动了胎气，难怪她觉得身体那么冷，那么疼。

　　这个孩子，大概和她没有缘分，已经有八个多月了，高子明千方百计的为她进补保胎，却还是出了事。

　　“来人呀，找大夫过来，快找大夫过来……”高子明叫喊着迅速将她打横抱起来，奈何柳青青却像是一头顽固的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问：“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兄长出了事情，是不是？”

　　“不是，他没有出事。”

　　“那字迹……你作何解释？”她微微停顿，转眼间满头是汗，想来已经疼得受不了了，可她倔犟无比，硬是不让高子明送她到床上，继续气喘吁吁的说：“你若……瞒着我，我、我怎么能安心……你是想看着我死吗？”

　　事到如今，高子明自然不敢再瞒她，叹了一口气：“子赞的右手臂断了。”

　　“手臂断了？”柳青青乍听此言甚至忘记了小腹上的疼痛，定定的看着高子明。是了，因为柳燃的右手臂断了，才不得不用左手写字，字迹才会那般的别扭和丑陋。

　　高子明担忧的看了她一眼，解释：“他当初为了全身而退，不得不自断右臂，以此作为辞官还乡的借口。”

　　“啊……哥哥……”知道真相的柳青青终于大声哭喊起来，在她印象中，柳燃是个温润如玉的大丈夫，理该有幸福的人生和光明的前途，如今连妻子尚未娶到，竟然没有了右手臂！

　　高子明说来虽是短短一句话，可听在柳青青的耳里却令她想到了血淋淋的伤口和柳燃落寞的表情，她怎么能不痛？

　　她哭喊着，到最后甚至不知道在哭些什么，只知道这一辈子活得太过委屈，无论是她还是柳家人，他们都有太多的委屈需要发泄。

　　大夫很快到来，为柳青青把脉之后下了结论：她怀中的胎儿已经保不住，必须立刻施针催产，孩子已经有八个月大，被催出来后还是有可能活着的。但是，北齐素来有种说法叫做七生八不活，八个月大的早产儿实在是难以养活，大夫希望柳青青和高子明做好思想准备。

　　这些话柳青青全部听到，她心里愤怒不已，眼泪顺着眼睛往下流，不断喃喃自语：“报应，报应，你父亲做的坏事太多，报应到你的身上了，报应到你的身上了……”

　　高子明心里大恸，都说母子连心，无论这孩子的父亲如何，作为母亲，柳青青自然是希望孩子平安长大的。但是现下，她不仅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讯，还可能要立刻面对孩子早夭的事实……

　　她表现得对高浩成愤怒，对孩子不在意，其实心里面只怕很疼吧？

　　高子明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背，不算尖利的指甲扣到他的皮肉里，感受到他手掌的温暖，她忽然泣不成声：“子明，我想他活下去，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高子明与她生活了那么久，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孩子，心慌意乱的安慰道：“会的，他会活下来的，会活下来的。”

　　“可是，他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他的父亲……害了我的兄长，他的父亲逼得你我走投无路。他还能活下来吗？还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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