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南京停了几天,我们到了镇江。
下晚的时候,船就停在离渡头不远的水域。来接驾的官员跪了一地都是,但康熙连面也没露。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冗长乏味的官场排场。老三代为接见了官员。
等到人群散去的差不多的时候,我走出了船舱,夕阳正敛去最后一丝光彩。江面清澈安静。这就是我三百年前的家乡啊。比我那个时候美多了。
“京杭大运河和长江在镇江汇合。每年经这里漕运到各地的粮食占全国的四分之一。”我的丈夫看着江面眼里闪着特别的光彩,说。
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地雄吴楚东南会,水接荆扬上下游。这是元朝的一个诗人在甘露寺多景楼上的赞美。
我微微侧着脸看着他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陶醉和渴慕。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在所有的皇子中头角峥嵘,最终获得胜利了。因为只有他才会带着如欣赏情人般的表情观赏他的帝国。只有他真正把这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别人争的是紫禁城里的那个宝座,他要的,却是这一片大好江山,好让他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真真正正遇水为龙。
“怎么不说话了?”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微笑着说:“这是皇上的江山啊,看的人激情澎湃。”
他点点头,带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不再言语。却不知道我这一句皇上,是提前叫他的。
“不如下去走走吧。”他忽然对我说,刚才狂热的表情消失了,带着一点愉快的兴致勃勃。
我早就不会再扫他的兴了,再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想再在我的家乡走一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镇江的风物了。
我们乘了一只小船,在西津古渡上了岸。
“这古渡恐怕有八百年了吧。”他挽了我的手,沿着西津走着,看着江上的点点灯火,发起了怀古之思。
我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古渡——原来我在三百年前看到的和三百年后看到的是如此不同,周围没有了小区住宅,只有江枫渔火,竟是如此古朴自然。
“是啊,”我已经不太习惯和他这样亲密了,“这是六朝时候建的吧,健康(南京)在六朝时候做首都,镇江也就兴盛起来了。”
他捉住我的手,整个包裹起来,他的手心很温暖。我也没有挣扎。
“这三月底,晚上还是有些凉的,”他从容的说,“张祜似乎有首诗是写这里的,我记得不大清楚了,你可知道?开头好象是小山楼什么的。”
我笑了起来:“爷也有记不住的时候?是考较我的吧。那首诗是这样的,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他微微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远处,说:“这诗,写的是一点也不错啊。”
我们顺着人群,走到了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茶肆酒楼到了晚上还是灯火通明。他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正要走时,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喊:“老四,老四,过来。”
原来是老四的老爸,难怪喊的那么肆无忌惮。
康熙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斯文儒雅的样子。听老四招呼他为“张公子”,我才猜到他可能是张英宰相的儿子,张廷玉。果然没错。人多的地方又不好见礼,一个外臣,一个家眷,一对父子,这真是奇异的组合。
“我还正嫌和衡臣两个人不够热闹,正好就撞见你了。好的很,巧的很。”康熙高兴的说,和他儿子喜静的脾气不同,康熙是越热闹越开心。
做儿子的不敢让老子不开心,只好陪着康熙继续逛。
“阿玛出来,只带衡臣一个文臣,不太谨慎吧?”胤禛低声说,头上已经细细的冒出汗。
康熙一乐,说:“你也是皇孙贵胄,出来只带一个女人,岂不是更不谨慎?放心好了,我只是叫他们都别让我看见罢了。”
他又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说:“别那么多礼了,今天大家就像小户人家那样乐一乐。老爷我请儿子媳妇吃酒楼。”
他自己先乐的笑了起来,可能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说起来真是又别扭又滑稽吧。
于是我们就进了一家叫多景楼的酒楼,这多景楼是甘露寺的名胜,三国时刘备与孙权曾在那里观临天下。可见这老板口气不小。
但吸引康熙的是那对门联。“今日闲情还小酌,他年物华重复来。”
“好啊,好。”康熙似乎颇多感慨,“如此闲情,正和我心啊。”
我们到了楼上一间临窗户的单间雅座里。康熙坐主位,胤禛坐在左手边。张廷玉与我都站着。
“这是做什么,衡臣,来,坐我右边。胤禛,让你媳妇坐下。”康熙站起来,将张廷玉拉着坐下。
胤禛也让我坐在他身边。
有堂倌来请康熙点菜。
“老爷,想吃点什么?”堂倌一张口,我又是一阵激动——听到了久违了的镇江话,那叫一个亲切啊。
“我们是外乡人,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康熙问。
堂倌立刻天花乱坠一通。只可惜那三个家伙竟没有怎么听懂。
“那就上你刚才说的前两样和最后两样吧。”康熙微笑着说。
堂倌显出为难的神色:“这个,老爷恐怕搞错了。那前两样都是饭,后两样都是茶。”
大家都憋住了不敢笑——谁敢笑皇上?饶是康熙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
我其实刚才留心听他说了半天,竟没有我想象中的一样东西——鲥鱼。鲥鱼是镇江的特产鱼类,鲜美多汁。在我小时候常常听奶奶提起,只可惜后来长江过度开发,到九十年代后期,镇江就几乎没有真正的鲥鱼了。
看来这三个人都是不会点菜的样子,也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大学士,看来只有我来出这风头了。
“你们这里竟没有鲥鱼吗?”我轻声问。
那几个人都看着我,那个堂倌倒是眼中一亮,眼睛里再没有其他人,直看着我说:“这位夫人识货!鲥鱼是有的,只是要过了这两天才能吃。”
“这倒是为什么?有生意不做?”康熙问。
“这位老爷,您竟不知道吗?康熙爷来了镇江啦,这第一网鲥鱼都要留给皇上,所以酒楼里有是有,但得小心伺候着,等着给皇上做。”堂倌吸取了刚才的教训,说的很慢,那几个人总算是听明白了。
看到康熙有些扫兴的样子,张廷玉轻笑起来,说:“我们老爷是吃不起的人吗?也亏这酒楼名声响亮,竟是看不准客人。”
说着就掏出银票塞进堂倌的手里。堂倌一看,立刻说:“行,这就给老爷上鲥鱼,只是这鲥鱼极是难做,要老板亲自动手才行,各位恐怕要等久一些。”
这边堂倌一下去,大家就着桌上的几色点心喝茶。茶和点心都是好的,我却有些担心。
果然,康熙就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鲥鱼?”
我笑着说:“回老爷的话,道听途说来的,正巧被我蒙上了。”
胤禛立刻插话说:“我倒不觉得你是蒙上的。”
康熙笑了起来,说:“我也觉得胤禛说的有理,你那笃定的样子,不像是瞎猜的。”
我只好说:“奴婢最近在看《梦溪笔谈》。在书上见到的。”
“噢。”康熙淡淡的说,眼睛却在我身上多停了一会儿。
那边张廷玉的样子却好象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可是沈存中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他一直眼睛没看我,这才看着我问。
“正是。不过是随便翻着看看。”我不想说太多。
胤禛微笑着对张廷玉说:“衡臣不必吃惊,她所看之书甚杂,你真是想也想不到。我在佛堂念经,她竟躲在屋里读那毁佛灭道的《论衡》。”
大家笑了起来。我只好说:“再给四爷陪个不是还不行吗?”
康熙也笑了说:“你个丫头怎么会想到读论衡呢?那本书写的很是平直,没有文采。”
我连忙说:“老爷说的是。”
康熙又问:“你可有儿子?”
我说:“没有。”
康熙就没有再问,胤禛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鲥鱼上来的时候,不要说我,连康熙这个吃遍天下美味的皇帝都震撼了。
配上醇香的淡酒和新鲜的野菜,鲥鱼的味道被发挥到极致。
康熙吃完鲥鱼之后要求见一见老板。
老板进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又被震了一次。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身材修长,容貌清雅,面目隐隐含笑。身着简单干净的浅灰色长布衫,手持一把扇子,不染半点烟尘。若说他是书圣诗仙我还相信,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厨房油烟联系在一起。然而我又觉得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中感觉就好象我第一次见到小楼时候一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鄙下钱某,见过几位,未请教。”他含笑说。
“京城龙氏。”康熙站起来还礼。
“张氏。”张廷玉自然不能被包含在“龙氏”里面。
钱老板极是风趣的一个人,谈吐不凡。
“先生如此年轻又见识卓越。为何不正经治学,为国效力?”胤禛问道。
钱先生微笑着说:“我年少时也曾求取过功名,只是落榜后终觉得八股不是我所喜。何况为官之道我也不愿深究。如今天下太平,倒不如做个陶朱公,人生数十载也可惬意而过了。”
康熙发出轻微的叹息。
钱先生走后,康熙的脸色似喜似悲,说:“胤禛那时年纪还小,衡臣或许有印象,这位钱先生竟与早年去了的纳兰容若有几分相似。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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