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那群马贼打家劫舍多年,所见的女子不是抱头痛哭骂天骂地,就是歇斯底里要死要活,如今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妇人,见了他们却毫无怯意,反而抬眼直视他们的首领,不由不自觉地停止了起哄。
“这位英雄既然知道妾的来历,妾也不用躲躲藏藏。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过为了求财,但所谓和气生财,妾愿助英雄一臂之力。”
一句话说得人群中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那为首的马贼一扬手,这才令他们收敛了些,却对这小女子越发有了兴趣。
“愿闻其详。”
“第一,这马车里的不过是几个下人,求英雄高抬贵手放她们离去。第二,护得妾身周全。若英雄能做到这两件,妾立刻亲笔修书一封前往方家为你谋这条财路。”
念锦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一气说完,脸色分毫不动,那贼首错愕了片刻,却旋即大笑了起来。
“荒谬,我们绿林好汉行事全凭高兴,从不讲究什么怜香惜玉,你带来的几个女人,自然要给兄弟们享用,至于你,嘿嘿……丫鬟们给了我的弟兄,我自己总也得犒劳犒劳吧!”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贼笑了起来,念锦却并不退缩,反倒迎上他的笑眼斩钉截铁。
“方家是什么人家,又岂能容得下一个残花败柳放在家里丢人现眼?你若辱我,辱我身边的人,那是你亲手将到手的银子丢进了海里,便是我从了,你也要不到一分钱。”
那贼首身边的男人显然被她说动了,当真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忙跟着帮腔:“小娘子说得对,有了方家的赎金,要什么女人没有?大哥不用替兄弟们操心,兄弟们扛得住,只想追随大哥干票大的!”
说完一挥手,身后的马贼纷纷应和高呼,那贼首沉吟了片刻,方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算你有胆色,好,就依你!”
当即叫了两个贼人送欣怡等人下山,当看见绿娘和媛儿时却又一抬手。
“这孩子是谁?”
念锦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还是绿娘机警,忙抱着孩子跪下磕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女子是方家的奴婢,因家中老母急病赶着回去探望,我们奶奶好心,顺路捎上奴婢母女一程,求大侠别杀我们!”
“哼!滚吧!”
那贼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却见孟妈妈挣扎着奔到了念锦身边。
“让老婆子留下吧!我是方家两位少爷的乳母,他们自小就和我好,如今多一个人,没准他们肯多给你们些赎金呢?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念锦没想到她竟不肯走,忙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外推,却听她压低了声音道:“奶奶细想,若他们起了歹心要了你的命倒一了百了,若当真放你回去,你便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自己是干净的啊!有老婆子在,就是你的人证!奶奶莫要想岔了,好歹想想我们大少爷啊!”
一句话说得念锦眼内发烫,她一心为给女儿求条活路,孟妈妈想的,她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寻思着等她们走远了,安全了,自己再找机会了断罢了,没想到还是被这老妈妈看了出来。
“孟妈妈……”
“别磨蹭,快进屋去!老太婆现在不走,一会儿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你最好求老天保佑方家当真看重你们两个,要是他们不给钱,哼哼!别怪老子翻脸无情!”
那贼首吆喝着看着手下将二人关了起来,这才朝站在远处的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那边如何?”
“老大放心,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扔在城北一个扔在城南,那抱孩子的是咱们的金主,自然按说好的,最后才送她,付了钱就由她自去。”
“唔,也好,方家余家都不是好惹的,我可不想有命拿他们的赎金没命花,收了她的银票演足晚上那场戏,咱们就撤!”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远,念锦与孟妈妈却手拉着手在屋里相对无言。
孟妈妈知道念锦此刻心里别的不说,媛儿却是头一件,想开口宽慰她,可一想起绿娘似曾相识的脸,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默默给她擦去眼角静静流下的泪水,求老天保佑大少爷能看穿信里藏着的线索,快点找来。
没想到方晏南的动作果然快,不过才到半夜里,外头已经呼声震天,策马冲在最前头的,便是县衙的岳捕头,和方家大少爷方晏南。
“你可来了……”
“锦儿!”
这是个紧得几乎要将人揉搓入心胸的怀抱,方晏南在失语了大半天之后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心跳,念锦也终于卸下伪装坚强的盔甲,一反平日的持重,竟主动一头扎入那人的怀里。
一群马贼已经被打得四下流窜,丢下了这个暂时的居所,因此时已经夜深,众人便决议在山上落脚,明早再回去。同来的房晏阳见兄嫂夫妻劫后重逢真情流露,忙拉着岳捕头出去请大哥吃酒烤肉,给二人留下一片安静的小天地。
也不知就这么相拥了多久,方晏南低头轻吻了一下念锦的额头。
“还好没事,可不是要急死我么?”
念锦只伏在他胸前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当听见他说一路过来没什么阻碍,歹人很快不敌逃走时,忽然眼皮子一跳,一颗心也跟着突突地不安了起来。
既然计划周详冲着赎金来的,自当有所准备,又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
莫非?莫非!
“媛……媛儿呢?!”
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得肝胆俱催,念锦一把捉紧方晏南的衣襟,焦急却气若游丝地发不出声音。
“媛儿?不是同你一起吗?不是绿娘在带着她?”
方晏南困惑地一眯眼,却见念锦睁大着一双眼紧死死瞪着他,刚要开口问她怎么了,却见她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后头栽了过去。
方家凤凰蛋似的小小姐丢了的事瞬间传遍钱塘,大太太急得日日求神拜佛,大老爷差点将县衙的太师椅坐穿,大少奶奶更急得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好好的一个兴旺之家,因为一个孩子的失踪一夜间便愁云惨雾起来。
杜娇容得了消息之后第一个上了门,因着秋棠的缘故,余天齐房里早就乱作一团,红玉因妒生恨差点伤了余天齐,被老太太一怒赶了出去,秋棠又跟剩下的房里人不对付,日日不是啼哭就是大闹,余天齐哪里经得住这些,也渐渐谁的房里也不去,只歇在杜娇容房里求清静。如今女儿出了事,他也不管,只尽数推给杜娇容,自己却迷上了五石散,越发躲在屋里受用不出来了。
方晏南因想着她与念锦既有母女之名,也有知己之情,多少能帮着劝上些,忙将她带至念锦房中,谁知无论她怎么说干了嘴掉尽了眼泪,念锦始终不说不动,不哭不笑,只抱着膝坐在床里头发呆。
问她可是想媛儿了,她抬起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地看着你;问她就这么不醒大少爷怎么是好,她蹙起眉冥思苦想,似乎压根不知道这大少爷是谁。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去了小半年,就是京里的名医也请来过,统统摇头叹气,大奶奶身子无病,想是受了刺激,失了心。
对媛儿的搜索还在继续,可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房晏阳徐凤临,谁也不再抱希望。孩子丢了的时候尚在襁褓中,样子是一天一个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算给你找着了,你又如何能认得出来?你认不得她,她也更认不得你,又如何团圆?
唯有方晏南一股子拗劲不改初衷,家里的生意全退了出来,白天带人四下寻找,只要听见有人报讯说在哪儿看见听见有拐子在卖孩子的,必立刻带人赶往,寻着了不是,也重赏那报讯之人,时间一长,不论是为着他的痴心还是为着他的赏银,私底下留心拐卖孩子的人却真的越来越多。
夜里他却总早早归家,到大太太屋里请安后就守在念锦房里,有时候同她说说小时候的趣事,有时候带一两件在街上买回来的新鲜玩意逗她,念锦却一如既往,一双大眼对着他,眼里却不知看着什么看不着地方,他也不恼,一切照旧。
因大夫说她这是心病,身边有一两个旧人总是好的,大太太便叫惠云去寻了琪纹家。琪纹如今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方家本没有给她派职,但听见念锦如此,她也不肯在家歇着,每天都进来请安,陪她说说话。
欣怡看着方晏南夜夜自说自笑,自听自唱,不免心里难受,这天又见他兴奋地搂着念锦不知说些什么,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想劝他,也知无用,忽见寻梅走进来,忙迎上去。
“大奶奶还是那副样子?”
寻梅悄声指了指里间,欣怡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寻梅也跟着叹道:“作孽啊,多好的一个人,孩子没了不说,如今相公只怕也……”
说着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但想起念锦现在意识全无,就算听见又如何?若真能听见这消息刺刺心便大好了,她倒乐意大声到她面前嚷嚷去。
“姐姐这话怎讲?”
念锦傻了,欣怡却还不傻,一听这话内有乾坤,忙拉住她不叫走,寻梅也知道瞒不住,便拉起她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你如今也是栓在这屋子里诸事不论了,不怕告诉你,前阵子孙姨娘老家一个远亲来了家里投奔她,姓李,叫什么嫣红的,好像是家里老子娘都死绝了,实在是没饭吃的意思,孙姨娘回了太太,便将她留在自己屋里当个使唤丫头。谁知不知怎么老爷竟看上了她,说大奶奶这样子连个三岁的孩子也不如,别说指望她开枝散叶,就是伺候大少爷日常止息都不能,难道要叫方家绝后?说得大太太也低了头,便商议着下个月寻个好日子,让那李姑娘跟大少爷圆房,先收在屋里做个姨奶奶。”
“这怎么成?我们奶奶才没了女儿,要大少爷那里再有变故,不是要她的命吗?”
欣怡气得两眼通红,却听寻梅一阵轻叹,“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依我看咱们家的规矩在,大太太在,就算来了个姨奶奶,也不至于叫大奶奶受气,更何况余家还在那儿镇着呢。不过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大少爷变了心,奶奶她……她能知道吗?”
一句话说完二人皆忍不住哭了出来,方晏南立在门后脸色铁青,却丝毫不曾注意床上的傻妻眼角忽得一亮。
晏哥哥,再等等,再等等。
大太太因家里一连串的变故而心力交瘁,黄姨娘又一张臭嘴四处得罪人,如今家里最威风的,当论孙姨娘莫属。
大老爷痛失孙女心里如何不痛?可一回房就对上妻子一张同样死灰悲切的脸,天长日久地难免不喜,渐渐往孙姨娘屋里去的次数就多了,如今又因嫣红的事越发待见她,家里那些下人哪个不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也跟着过去奉承她不止。
孙姨娘进了方家二十年,到如今才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如何能不得意忘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跟在大太太身后、终日自称奴婢的人了。
这天早上到大太太屋里做做样子请了安,见大太太照旧抄经念佛,她便摆出女主人的款来吩咐大太太屋里的丫鬟们做这做那,小丫鬟们胆子小,只得忍气听话,寻梅却是第一个不依的,反被她污蔑眼里没有老爷太太,当着大太太的面甩手就给了两个耳刮子。
“太太!”
寻梅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照旧埋首抄经的大太太,大太太手下一顿,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菩萨跟前吵吵什么?你们都出去,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孙姨娘越发得意,笑嘻嘻地扭头就走,门口两个丫头在打结子戏耍,见了她一阵风似的经过,都忍不住悄悄指着她的背影议论。
“你看看孙姨娘,还都当她是个老实的呢,现在这轻狂的样子,太太才不管事,她倒像成了副太太似的!人也年轻了,身上穿的戴的,比咱们二奶奶的颜色还新鲜!”
“可不是么?大奶奶又病得那样,二太太虽在,但管不得大伯爷房里的事,三老爷三太太回了永安,再者也才新添了小少爷,哪里顾得了这里。就剩个二奶奶嘴上还能来得几句,又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偏生肚子不争气,讨不了老爷的喜欢!说句没良心的话,咱们方家,只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孙姨娘见大太太都不管她,越发兴兴头头将家里各处都巡了个遍,事无巨细全过问操心一回,俨然又一个方家的女主人。
午后闲着无事,她便带着碧莲到嫣红屋里看看,正听见里头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忙示意碧莲过去开门,自己也跟着迈步进去,果见嫣红正一手叉腰,一手提溜着小丫头的耳朵痛斥。
“好你个小娼妇,不过叫你跑个腿,哪里就有这么多话出来了?打量姑娘我不是你们家正经主子好欺负不是?我告诉你,再过你几天,你们还不都得乖乖叫我一声姨奶奶!将来的事如何,难道还指望你们家那个傻子大奶奶护着你不成?”
话没说完又要打她,那小丫头唬得直缩脖子,孙姨娘眉头一皱,碧莲忙上去拉开,那丫头趁势跑开了,碧莲也跟着出去把门。
孙姨娘此时放拉过嫣红的手坐下,又理了理她略有些散乱的鬓角道:“丫头们哪里不好,自有妈妈们罚她,你如今怎么也是个姑娘了,没几天就要做姨奶奶的人,怎么还这么肯动气?方家是什么地方,你打量跟你那迎春阁一样?同你讲过多少遍,少说话少做事,多听着多看着,看看家里那些姑娘奶奶们是怎么个行事,别不小心露了马脚,要叫他们知道你是个从那种地方来的,可就什么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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