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盯着地上已然殷红,刺目的血滩,大脑有瞬间深刻窒息的空白。
莫达,不,他的真名大概是斡达莫,他的身手是很快,但他刺向我的时候,分明离得那么远,傅昱为何选择替我挡上这一剑而不出手阻止。
看得出,斡达莫并无意刺伤傅昱。因为他看见刺中傅昱时,脸色比傅昱的还要苍白几分。此时,正在草屋内替傅昱止血。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印象里,每次斡达莫出现基本都是在夜间,一脸淡漠,和暮色同样肃静的神情。从未听见他也有这样刻意压低音调的嚎声。
我心里一沉,转身跑到屋里。
一切摆设与原先相差无几,只是墙上平白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我心下一惊,转头望见斡达莫给傅昱盖上被衾,脸色煞白,而傅昱虽然失血过分,但依旧神情平淡,唇边勾起,望着我的时候,还漾开一丝浅笑,看这情景,却好似挨了一剑的反倒是斡达莫。
胸口总算跳得不是那么厉害。
斡达莫诊了诊傅昱的脉相,叹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松了气,对斡达莫语气不善地问道:“平白身上多了一个洞,你觉得呢?”
呼呼的冷风,从被斡达莫打穿的孔里灌进草屋,生冷生冷,但却比不过斡达莫铁着脸对我的神色,他冲我吼道:“你!要不是你,公子怎会受这等苦!”
我一听也怒了,想到之前单我与傅昱在这草屋的时候,虽然日子清贫,但总不至于像现在挨冻受骂,何况傅昱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照顾得贴心周到,哪里还有气受。于是我隐忍着夺眶而出的泪,吼了回去:“还不是你每次出现都没好事!要不是你总想着杀人,华沐哥哥哪里会受伤!”
话一说完,斡达莫和傅昱都静静望着我,不同于斡达莫,傅昱虽然一脸病态,但眼神中闪烁的那一簇光,是,是惊喜的:“你唤我作什么?”
“我,我……”绞着衣襟角,我早就羞红了脸。方才情形,不知怎的,突然喊了跟沈乐一样的‘华沐哥哥’,记起她喊着华沐哥哥时,脸上那片动人心魄的嫣红,就难免触及我心里的疙瘩。
傅昱忽然垂下眼睫,轻笑了一下:“纵然,身上再多一个窟窿,都是值得的。”
他气血不顺,说话已是不连贯,但声音低沉,这一句更是勾得我心口一荡。
我忍不住想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大抵上,是傅昱喜欢我这样唤他,但事出有因,我不住的想,是否与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有所关联。
“公子,你的身子怕是……”
傅昱忽然用一句女真语低声打断了他。斡达莫低声用女真语言再道了一句什么,傅昱回答得快而坚决,甚至引起一阵轻咳。
虽然他们说的我都听不懂,但从傅昱面上的神情,我能隐约猜出他是想组织斡达莫说下去。
想到门口的那滩血迹,我心里莫名紧张:“华沐,那时为什么不拉我躲开,或者拦下他的剑?”
傅昱怔了一下,而后,唇边的笑容微微涩然地扬起:“在这样安逸的日子过惯了,我一时竟然忘了自己会武,害你难过了。”
虽然我不会武功,更不可能知道傅昱武功底子的深浅,但一听便知道他说的理由有些牵强,但看他眼观鼻鼻观心的可正紧着,又不知道是不是该拆了他的台,只半开玩笑地道:“我真真难过,你这是故意想我欠你的吧……”
这时,斡达莫在一边冷冷哼了声,走了出去。
我重新望向傅昱,只觉得自从上回跑出兵营,他整个人都清瘦了。从我目前的这个角度,一抬眼便轻易可见凸出的锁骨。
我弯腰轻轻帮他捻好被角,就如他往常为我所做的。
当目光与傅昱的视线悄然对上,我有些尴尬地移开,他轻道:“你也早些休息。”
他这话不提也好,一提我更难堪了。
眼下,他是伤员,而这床本就挤,往日我们相互缩着一些,肢体上的触碰倒也不多,可若是顾及他的伤势,恐怕……
他那头咯咯笑了,毫无血色的脸在烛灯下映得多了一层金辉:“你怕了?”
我再不济也不会承认怕了,只好死撑着脸皮道:“不是,我先出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斡达莫的。”
“小末,斡达莫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临走前,傅昱善意道。我点点头,连谢谢也顾不得说,匆匆逃到屋外。
“你不在里面好好照顾公子,出来做什么?”
这阴冷好似寒风一样的声音正是斡达莫说的。他站在屋檐下,我怔怔地看见他寻了一些草,正试图将墙上的洞补上。
我不由觉得天气好似不那么冷了。
“是这样的,我觉得华沐有事瞒着我,方才你说他的身子怎样了?”
说完,我拘手看向他。
我紧张,因为我知道斡达莫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但我更害怕从他嘴里会说出傅昱的身子有哪里哪里不好。
果然他迟疑了一下,道:“你真想知道?”
我犹豫地点了点头。
斡达莫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
他脸上的线条越发显得生硬,道:“你对公子果然远不如公子对你。”
我听了心里有些不甘:“我与傅华沐共历生死,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那是我家公子总相信一个人的心是不会变的。”
斡达莫又是嘲弄的语气,笑道:“我家公子天资聪颖,用你们汉语说,是王侯将相之才,若能放手去做,功名利禄唾手可得,但是可惜……”
我:“可惜什么?”
“如今万千心思缠绕到一颗榆木脑袋上去了。”
我窘迫地看着鞋尖,道:“其实我对华沐也是极好的。”
“你的极好,便是没有亲手加害他?”
我心口一跳,讶异地望向斡达莫。
“你不必奇怪,从你方才的停顿,我看见了你的犹豫。我料想你是不想对公子负责的,果不其然,你怕听到公子有可能因你收到伤害,因为你其实根本不如公子对你那般真诚。”
“公子为救你早就输空了真气,一身武艺形同虚设,只希望你能每夜睡得安稳些,所以他不是不想接我的一剑,而是不敢。他怕接不住受伤的是你。可笑的是你其实已经平白多出他七成内力。”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再再仰头大笑,神情满是不屑,“我也不想加害于你,平白让他担心牵挂你。所以,你只要说出受何人指使,跟在公子身边是为什么目的,说完了,我便放你走!”
“我……我……”话到嘴边,千言万语,我却委实说不上一句来。
说我方才的犹豫真的只是因为担心傅昱?但,我那点可怜的担心此刻就算他明了,又如何跟傅昱的七成功力以及那份不求回报的用心相提并论?
即使可以欺瞒过眼前人,又如何能欺瞒过自己的心。
从兵营出来后,我与傅昱经历了许多,然而这每一处场景都深深印在我脑海。当初我万万想不到傅昱会舍身救我。我以为傅华沐花名在外,自然是特别擅于玩弄人心,但现今为了救我,躺在床上的人又是谁呢?
“你们宋人各个都狡猾阴险,陈冕,何祺,许鸣,赵构,包括你们的狗皇帝!”斡达莫欺身上前,坚实的手臂将我扣在墙角,一只手紧紧捏着我下颚力气大得惊人。他压低声音怒吼道,“到底是哪一个人指使你的?”
斡达莫说着,手腕上的力道又加深了一层。
我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咬紧牙关不语,不争气的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但我却没有叫出声。
我知道他并没有下狠手。因为斡达莫不够狠心。
我曾经以为九爷是狠心的。我从小到大的爱慕,他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不知情,却一直都没有给我机会表露,任我一腔爱意如流水滔滔付诸东流。
然而,到此时我方明白何为真正的狠心。
在他真心实意对待我的时候,我说“华沐,你是不是错把别人认成我了?”;
在他输尽真气授我内力的时候,我说“华沐,你这是故意想我欠你的把。”
在他跟我面前掏心挖肺舍生相救的时候,我说——
“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要这么做,是我要害他。”我睁着朦胧的泪眼,说得清晰无情。
“你——”斡达莫不甚满意我的答案,他挥掌劈向我天灵盖。这一掌掌风凌厉,竟是汇聚了三层的功力对付手无寸铁的我。反正……他早就看我不顺眼。如今想来,若不是我第一次偷听到傅昱和斡达莫的谈话被斡达莫发现,恐怕傅昱也不会以答应斡离不前去兵营而救下我。斡达莫那时便想杀了我灭口。要不是傅昱保我,我早就死了。这么想着,我反而不再畏惧地闭上眼等死。
“斡达莫,鲜少看你这么激动,怎么,我的丫头惹到你哪里了,要受如此对待?”
闻言,我与斡达莫俱是一震。
斡达莫随即恢复常态,冷着的一张脸迅速闪过‘我早该料到’的神情。
“九,爷——”我此时已是气息不顺。
来人一袭墨色长袍,散着的发丝肆意地跟着风舞动。嘴角的笑意温淳,眼眸中的神采熠熠,灿若星辰。这不是九爷又是何人。
九爷缓步到我们跟前,他淡淡一瞥斡达莫捏着我下颚的手,虽然还是笑着说的,但语气还是充满冷意:“我的丫头便是犯了什么错要训斥也得是我来,斡达莫你是不是越权了?”
下一刻,斡达莫的手松了松,终是放了开去。
身后是簌簌作响的林木。其中藏着的,该是多少等待命令的兵士。
我料想九爷不可能孤身一人过来的,夜间我躲在门内听到傅昱和斡达莫对话的时候,暗中放的蓝烟讯号弹。这是紧急关头用的,九爷断不会因为看见烟雾弹而乱了阵脚,他一直那么理智,或者说,他从不曾为我孤身犯险。不管,我做了多少,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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