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眼下阴沉潮湿的空气,秋雨浸漫人心。连日的雨天让澶州变得朦胧缺乏真实,澶州一座城,生生立了两道高高的红墙,一面是我大宋一面是金兵。
我立在窗前望了望,对面的塔楼被金兵占据了,每隔一炷香时间,便有新的一批金兵接替。虽然现在两军都没有出兵,但都拉紧了警戒。澶州一战至关重要,若是能胜了便可乘胜追击,若是败了,金兵就能突破防线,斡离不的兵马与完颜宗翰的兵马回合,大宋再难敌其大军进犯。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浇灌着塔楼上长满的一串红。
正值九月一串红热闹的时节,鲜丽的花绽放着蚀骨的红艳,混着银色的雨丝,仿若飘渺的红云,随风轻绵摇曳。
我盯着那一簇火似的一串红,隐隐约约在花团锦簇中望见一抹修长飘逸的身姿,莫能逼视。远远可见那人着一件干净的白衣,玉帛将墨发高高束起。立时,我心脏猛地一抽,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单单是望着他感觉心中装了满满的,一腔激动。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长身玉立高高站在塔楼上,我甚至连他的面容都看不真切。但他身后那一片一串红好似烧到我心坎,风雨中送来淡淡灼热和微不可察的熟悉感。
那人是……
我疯狂地在脑海里搜寻关于他的记忆,费尽心思,总是卡在一片白光中。
身后突然而至的急促呼吸,白召第一次泄露轻功,磕撞上旁门:“楼主,两军交战了。”
我大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九爷回来没有?”
“还……没有。”白召想了想,“这次交战绝非寻常,金兵交战许久见我们不应战,因而才出了这个逼法,楼主随我离开澶州吧。”
“离开这?”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待九爷回来便跟他辞行,与白召去汴京查探许鸣善青的消息。但我脑中闪过方才那人的身影,像是受到蛊惑,我咬着唇,轻道,“我不走。”
纵然许鸣再善言辞,善青再能忍,事隔这么久,何祺也该耐不住了。不待白召反应,我上前抓住他的手,略带恳求道:“我还有事没有了,先生和我师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不可强行劫狱,必要时可以向康王府寻求援手,嘉国夫人一定有办法招募一批刀客帮你。”
“楼主——”
白召一句话未说完,我感觉地震了两震,惊诧中急忙抓住身旁的扶手,道:“怎么回事?”
“是投石车,金兵正朝我们这个方向砸巨石,楼主,现在这里很危险,你还是跟我走吧。”好像为了验证白召说的,地上又震了一次,这一回桌椅晃了晃,移了位置。巨石砸落的响声撼天动地,接着是撩人心弦的声嘶力竭。
虽然澶州百姓中只有极少老弱妇孺,但之前北门一战,多出那么多伤员,身体大多没有恢复如初,不知他们此时面对投石车要怎么躲避攻击。
我留下随时都有被石头砸到的可能,可九爷不在,若是连“嘉国夫人”都自顾逃命走了,那剩下的将士们该怎么想,届时军心不稳,岂不是便宜了金兵。
想着,我渐渐镇定下来,忽略房梁被震得咯咯响,掉落的细碎尘土,将白召推出窗外:“我决定了,许先生和我师姐都等着你去解救……我必须得留下。”不关是为了军中众将,也是为了我自己。
送走白召,我下意识地转头朝窗口又看了一眼,然而那翩跹的身影已然不见了,唯留一片万花丛,战火中孤零零的塔楼。
自来到澶州,我以为跟九爷离得近,刚刚开始安分的心,忽然有了异样的情绪。
我的女装在此时显得特别麻烦。
将头发盘成简单的髻,我一手笼着长裙,刚从别院的小门出来,便感觉眼前黑了黑,抬头,望见一块巨石正往这个方向砸来。我怔住,眼睁睁地看着足有数十斤的巨石砸向我,这时候我听不见四面八方如雷响的轰隆声,脚下寸步难移,愣是连声音都喊不出,好似周身上下只剩下心脏在跳动。
“王妃小心!”感到有双厚实的臂膀将我一托,石头擦过这人的肩膀。
惊魂未定,我抬头望见此人正是岳飞。
“救驾来迟,让王妃受惊了。”他扫了眼肩上缓缓涌出的血痕,淡淡道。
“将军的伤……”我正好将及踝的长裙撕下来,想递过去,碍于他淡漠的神情,好似拒人于千的模样,便垂手犹豫着。
“末将皮糙肉厚,早已习惯了。”他怔了下,略一抿唇,算是给我一个像样的和气的笑来。
他皮糙肉厚,我又怎么矜贵,想来,他是将我当做嘉国夫人所以才会冒险救下我。方才的惊吓渐渐淡去,看岳飞自己一个人包扎伤口,咬着布条的一端,左手把布条缠绕在右臂上,到了打结的时候却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看着面前一个有勇有谋对着四方乱石仍不畏惧的将军在这样一件小事上纠缠不下,我好笑道:“将军定是做不习惯这事罢。”
我凑上去,不消片刻就把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记上结。
“这样绑得牢,将军不必担心妨碍到别的事。”
岳飞绷着脸不语,一瞬不瞬的目光盯着我看。
“咳咳……”
我望了望天,岳飞何等聪明的人,在他跟前,我大抵算是泄露了身份。
适逢金兵锣鼓喧响,岳飞双目蓦地一沉,肃然道:“第二波投石要来了,请王妃随末将去后面躲避。”
我赶紧点头。
第二波的投石车依旧朝着别院的方向,显然金兵不知道九爷离开了,依旧将矛头指向这所别院。
一路走去,到处是丢盔弃甲抱头四处逃窜的宋兵。我观岳飞的脸色越来越黑,大概这一回合,我军出师不利。终于到了岳飞说的后山,好在这一片地势不高,前面有座小山挡着,众多将士汇聚在此详谈军情。
几位将军望见我们,走过来对我这个王妃略表关心了一下,便拉着岳飞继续商量如何抑制投石器那可怕的攻击力。看来,剩下这些将士中,岳飞的官衔不算大,但说的话已经很有分量了。
我大约转了一圈这片山坳,在另一头看见耶律弘云他们也一边躲着巨石一边往这边跑来,那场面让人提心吊胆,等他们彻底到了,耶律弘云卸下紧张的外表,朝这边笑了一笑,我才暗暗松了口气。
金兵投完两波巨石,岳飞他们也商量出个大概来了。派兵往塔楼下发了封战书。
碰上投石车这等利器,硬拼占不到便宜,反而损失太重,到时候守不住澶州难辞其咎。岳飞他们决定先发制人,叫战城下。这是我第一回亲眼在战场跟前看两阵营各派出一员武将拼命厮杀,心情说不上激奋,但想要说一句连贯的话都不容易。
“耶律弘云!金国是谁出战,可是斡离不亲自来的?”
为防止金兵突袭再用投石车袭击,我们依旧藏身在山坳中,我不如他们身材高大,山坳遮住了我眼前的视线。
“是。”耶律弘云挑嘴冷冷一笑,“我看,我们的人敌不住他。”
我想起斡离不也就是完颜宗望,过去常年以先锋的身份伴随在阿骨打身边,现在金国的江山的大半也都有他的功劳,难怪耶律弘云一看见他就这样老大不高兴,当初辽国的领土也让斡离不侵占了不少,试想有多少契丹族人的血在斡离不手中流失。
我点了点头。
耶律弘云光顾着他们的搏杀,没见我有所回答,便低下头看了看我,正对上我因看不到战场上跳下蹿急切的神情。他忽然抬手在我头顶与的肩比了比,尔后,果然呵呵暴笑出声。
“我抱你?”他虽是问话的语气,但我还没回应,他已然伸手过来环住我的腰。
因着这么一个小插曲,他身上的戾气少了几分。我舒适地在他怀里找了个位置,而正好能看遍全场。
如耶律弘云所言,我们派出的将士果然敌不过斡离不,一炷香未到,那人却节节败退。看得我全身血液沸腾,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也没有惊世骇俗的武艺上不得战场。
斡离不骑马与那员大将冲到一处,斡离不到底是先锋元帅,出手极快,一柄神机万胜水龙刀使得出神入化,我只觉得两只眼睛转得不够快,竟没有看到他何时拔得刀,然而手起刀落,我军大将呜咽一声,脖颈上渐渐渗出一圈淡淡的血。
斡离不傲然骑在马背上,顺着马儿的奔势,神机万胜水龙刀收回手中,他铠甲下的衣袍飒飒迎风而起。
我眼眶灼热,下一刻是黑黑一片,耶律弘云拿手挡在我眼前,我尽量不去注意,耳边却依然好似听到一颗头颅最终跌落黄土的黯然声音。
隔了会,我推掉耶律弘云的手。双方各有人出来清理战场,斡离不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塔楼下,而战场上,唯独留下一抔浸了血的土。
彼时黄沙漫漫,吹进眼角,我没有动手擦,任眼泪直直流下来,耶律弘云环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没有人敢出来应战的?”斡离不挥舞着神机万胜水龙刀,哑着嗓子用不纯熟的汉话叫阵。身后腾起一片欢呼,金兵士气高涨。
我望向岳飞及众将士。
他们在另一头热切讨论着,看不见我和耶律弘云呆着的这片土地,最后我望见岳飞握起沥泉枪,毅然决然地迈开步子要出去。
“岳将军——”我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跳下耶律弘云的圈子追着过去。
“王妃?”他诧异地望向我,眸子一深,淡道,“王妃请顾着身份,斡离不的水龙刀确实不同凡响,若是……若是末将败了,由陈将军们护王妃离开澶州,断不可落入金人之手。”
刚才亲眼见着一人活生生地死去,现在又听着他淡然地说着像极了遗嘱的话,眼泪终是夺眶而出:“不不,你不能输,不,你不能去!”
“末将认为能战死沙场是末将莫大的荣耀。”岳飞没有听我的,留了一个挺拔的背影在山坳前,“请王妃成全!”
他将牺牲视为荣耀,我无话可说。
岳飞越走越远,我正绝望之际,他跟前突然跃出一人。
是耶律弘云。
他笑着望了望我,向岳飞拱手道:“岳将军不必出战,这一回合可由在下代劳。”
“你——契丹人?”
“不错。”耶律弘云道,“在下耶律弘云乃是投诚九王爷来的。方才那位将军虽然败了,但也折损了斡离不一些精力,在下有把握能与斡离不打个平手……如果在下败了,将军再战不迟。”
岳飞忖道:“你说的也不错。”
耶律弘云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他一身战甲,掩去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那股娇媚。我愣了愣,竟不知该不该喊他停下。斡离不的叫喊声越来越粗鲁,混着一两声女真语,我们听不懂,但从金兵大笑的嘲讽中不难猜出,定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耶律弘云走了出去。我踮起脚,从山坡后望见斡离不看到耶律弘云的时候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他喝道:“你又是谁,怎么来的不是岳飞?”
看来他甚是了解我军将士的情况,大概除了岳飞,他不把别的将军当成敌手。眼下出来的不是岳飞,他大感失望。
“耶律弘云。”
“契丹人?”斡离不牵动脸上生硬的肌肉,不以为意地嗤笑,手掌下翻,满是不屑地道,“手下败将。”
与斡离不相比,耶律弘云略显单薄的身子一动不动,仿似没有听见。
我以为斡离不取到先机,会先动手,不料他接着道:“我不与手下败将打。”
耶律弘云也怔了怔:“那你们派谁出战?”
“哼——”斡离不骑马奔腾而去。塔楼下,塔门渐渐敞开,斡离不跳下马走进去,拍了拍从里走出来的人的肩。
此人身着绝尘白衣,飘逸的身影从黑色阴影下缓步走来,他神色淡淡,微微凝神在耶律弘云身上。
“许久不见了,耶律殿下。”傅昱拍去白衣上的微尘,面上的笑靥刺眼得如同他身后那片璀璨的一串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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