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夜半寂寥的空中响起一阵轻绵的锦瑟琴音,我猛的仰身而起,顺着熟悉的曲调琴声奔至繁花后院。角落那颗老槐树下,一抹青衫悠然静坐,仿佛遗世独立。
曲调轻扬婉转如缤纷落英。
桃花明艳,嫣然绝色。
万千树木中,我一直期盼的人眼眸灿然若星,他望见我来,停住拨弄琴弦的动作,拂柳分花朝我伸出手来。
墨绿青衫,衣袂纷飞。
他的身子何时这般消瘦了,好似四周吹来的风,随时会将他带走。
“九、九爷……”
千言万语,我只凝视他如玉的面庞,默默地在心底叫唤。
正待伸手回应他,身后忽然卷起一丈高的黑风,霎时乌云蔽月,繁花胜景不再。我在园地狂奔乱走,企图找到存在过的痕迹,但蓦然转身,老槐树下的古琴,弹奏之人也一并消失无踪。
“九爷你在哪里,九爷!”
我猛然睁开眼,发现枕巾湿濡,眼角一片热泪,而我两手紧紧拽着被衾的角,指节木然。
四下环顾,方知原来梦一场。
“君问归期未有期,雁阵声声南飞急。梦醒霜冷人不见,倦拥寒衾到晨曦。”
依旧是四月天,略凉。我赤脚走在地上,不晓得向来醒来无梦的我,怎么突然会在梦中泪流成河。
许鸣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我对九爷魂牵梦萦,心头挂念太甚。
自从得知当今皇上要派九爷去金国为质,我这心口便翻江倒海,不得一刻安宁。
虽我知道,九爷胆识谋略过人,一定能够化险为夷,但万一事不凑巧,许鸣派出去送报的人不够机灵,或者途中被其他的事耽搁了,这岂不是让九爷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陷入困境?
我不知道许鸣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但我却早已是半吊着一颗心,忐忑难安。
反正总是要寻一个人去给九爷报信,与其在宋贤楼寝食难安的等待,不若由我去报信。
主意已定,我利索地穿衣佩戴,也不管天色尚早,便兴致勃勃地去找许鸣商量。
“你这根本就在胡闹!”他一听说我的意思,想都没想直接就拍桌否定了。
我心中委屈,背过身依旧逞强:“纵然我不是文武双全,但唯一可以保证的就是,不见到九爷,誓不回头。”
“小末,你——”许鸣抿了抿唇,眉间细拧。
我一怔,他是生气了么?自我拜他为师以来,从未见他生气过。
我耷拉着脑袋,小步走过去拉了下他的衣袖,弱声道:“先生切莫气坏了身子。”
他拂袖一叹,继而目光凌厉地盯着我:“你可曾想过,你孑然一身,死了是一了百了,那九爷呢?”
犹如被当头一喝,我蓦的意识到如今京城内外包围严实,像我这样空凭信念去闯,中途被乱箭穿心致死也说不定,还拿什么去见九爷。
九爷,想到他,心口便是一紧。
不知我若是慷慨赴义,九爷会不会为我弹一曲《枉相思》。
“小末,不值得。你这是明着去送死,连你都不珍惜自己,谁还会怜惜你?”许鸣恢复常态,手背在身后,徐徐分析给我听,“我知你担心九爷,但我们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还有办法?”我一惊,喜道,“先生请说。”
转身,许鸣稍一抿唇,勾起嘴角轻扬的弧度,迥然的双目定定看在我身上。
这个天气清凉舒畅让人嗜睡。
我轻手推开隔壁的门。
房内收拾得整洁干净,残留些淡淡的熏香,更是清新自然。
我四下看了一遍,很快就望向床上的人:“华沐公子醒了?”
傅昱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缓缓睁开,略带诧异道:“楼主这么早就起了?”
“呵,也是。”他半仰起身靠在墙沿,眼角带笑,“难怪楼主能将宋贤楼打理得如此稳妥,果然是经营有道。”
随着他轻笑,发丝被微风拂开,遮住了颈下的一段大好春光。
我咽了咽口水,忽然想到上次夜里跟他偷偷跑出去,后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对他做出什么不轨之举。
“华沐公子,本楼主此次是有事相商,起得早,正是表明本楼主的一片赤诚。”
傅昱垂眸笑道:“楼主请讲。”
我习惯性地眯了眯眼,坐到案几边斟了杯茶,慢慢打腹稿。
“其实,本楼主第一眼见着公子就觉得你气度非凡不是一般纨绔子弟。这几日相处下来,也生出十足的好感,只叹本楼主不是男儿身,好跟公子结拜成兄弟。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办法能够缅怀我俩这段美好时光的。”
傅昱已经从床上起来,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坐在我对面。他支着下巴,挑了挑眉:“哦?楼主有什么办法?”
我一看此事有戏,摩拳擦掌,恨不得爬到桌上去:“华沐公子先回答本楼主几个问题。”
“也好。”
我问:“本楼主听闻公子眼下并无妻妾?”
他点了点头:“正是。”
“那么,可有中意的女子?”
“还未觅得有缘人。”
“如此甚好甚好。”我拍手哈哈大笑。
傅昱充满疑惑地望过来。
我低咳两声,赶紧解释道:“这个,本楼主在汴梁之外兴许尚有一个妹妹,才情昭然,如花美貌,正好跟华沐公子可以配成一对,不知华沐公子意下如何?”
傅昱捧着杯子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一地。
静待片刻,听他声音不甚稳定地说:“如是这般,我能有什么好处?”
到底是生意人,赔本的生意是不会做的,我在旁想了许久,嘿嘿笑道:“从今往后华沐兄就不必称我楼主了,你我二人不止能结为世交,更是亲上往来……”
话未说完,傅昱额上的青筋一颤,摆手制止我讲下去。
我板起脸:“难道华沐公子嫌弃本楼主的亲妹妹?”
傅昱别过脸,无奈道:“在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继续洋洋得意:“那便是了,你我两家同在商道也算是门当户对,不如就这么把事给办了吧。”
傅昱抚了抚额,倍加无奈:“婚姻大事须得父母做主,还要有媒人相互引见,你我两人是谈不妥的,何况口说无凭,也委屈了你妹妹。所以,楼主你到底想怎么样?索性直说罢。”
眼看联姻一事已然无计可施,我急中生智突然跪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嘤嘤嘤,公子啊,你跟我一起去救我妹妹吧。”
傅昱脸色骇然一变,直觉地退后几步,狐疑地看向我:“你这又唱得是哪一出?”
我趁机抓住傅昱的裤脚,泣不成声:“我妹妹跟康王府的侍卫相爱,之前康王出征带上来那个侍卫,我妹妹担心不下偷偷跟进军营,现下京城被金兵包围,我妹妹怕是九死一生……本来我有个小厮叫白召的略有胆识或许还能代我去找,可是,他被我差去姑苏给公子送信了!嘤嘤,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公子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傅昱低头瞅了我两眼,随即走到床前,在我还没来得及呼出声,他已经褪了外衣重新躺回被窝,一边悠悠然道:“楼主,天快亮了,你这副样子若是被下人看见,有失身份吧?”
我忿恨地咬一咬牙,傅昱欺人太甚啊太甚。
你若是早就看出破绽,何苦还看我演完一整套啊。
我满是忧郁地逃出来,此时外头天色未亮全,仍然能望见晓雾出破朝阳。
许鸣说,我若是一个人独自去报信不太可能冲出重围,如果能想办法拉上傅昱一起,必能事半功倍,可惜我方才使出浑身解数,依然不能说服他,为今之计……时间不能再延误,白召又一定是赶不回来,我只能单枪匹马上阵了。
好在许鸣或许出门有事去了,四下不见人影,他若是知道我没有说服傅昱,一定不会答应让我一个人前往。我潜回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和干粮,因为早就备好了,所以不过盏茶功夫,我便已经背着包袱站在马厩前。
说起来,我还从未一个人骑过马。
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数我刚拜许鸣为师,他本想尝试教我骑术的那回。
然而那个下午,我假装来了葵水,肚痛难忍,硬是躺在床上没有学过一招半式。如今回想起来,真想狠命抽自己几个耳光子。
眼下有十几匹骏马在我眼前晃,也分不清哪一匹比较温顺哪一匹比较犟,随意牵了只看着比较合眼的高头大白马,看它长得高大,估计跑起来也不会慢。
我把包袱放在马背上,卷起衣袖试着爬上去。白马嘶叫着,极度不满地朝我呼出一口气。天杀的,我抹了一把脸,几乎当场就想换匹马,不想小白忽然低鸣了声,挺配合地弯下后蹄,我乐了,觉得这马完全通灵性,刚才闻了闻我的味道,辩出我是楼主就跟我恭敬了。当下也不再犹豫,使劲爬上马背,紧张而小心翼翼地踢了下马肚子,小白就撒丫子奔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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