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到晚间掌灯时分,西下日暮尤美,我立在窗台前静静想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派人找来白召。
说到白召不能不顺便提一下,宋贤楼名声在外,总共百来号伙计,其中不乏各种能干精明的人物,而最深得我心也是我亲自从外头找来的是白召。我给他起的名字是白召,白色的白,随召随到的召。此人心思单纯,武艺精湛,是宋贤楼中唯一一个唯我命是从的,呃,随侍。
话说当日我将他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是花了不少宋贤楼的公款,但好在我当时异常聪慧,在卖身契上签下本楼主刚学会不久的大名,因而纵然日后许鸣都对白召喜爱得紧,交待他做事时总要先问过我。
晚膳后我将傅昱的家书抄了一遍,打算交代给白召去做送信使。
信上有些字笔画冗杂,我并不识得,只好依样画葫芦随意圈圈点点。我相信傅老先生学识渊博,如此形似他儿子字体的书信,多阅读几遍,尔后联系上下文,总该通晓其意的。
之所以这份差事要交给白召去做,因它本身并不是交个信那么简单。我在信尾添了几个字上去,表达了一番本楼主对傅老先生的久仰,并许诺一定给傅昱在朝中寻个好差事,定不会亏待了他,希望借此跟傅家永结同好,左右一心。
这后面几个字都不算难,因而我十分有把握,只等白召送信而去带好消息而回。
当初九爷设立宋贤楼,除了打探朝内外消息以外,还为着钱财做打算。
这很好理解,做大事的人如何能没有金钱基础?虽然九爷贵为王爷,但不能在明里大量调动府中的钱财,一经查证,极有可能以逆谋罪论处。
如今金兵逼近汴梁,宋贤楼朝夕不保,我这生意更是没法做了,趁此时还有可利用之机,好好讨傅老先生欢心,等到九爷有用之时,许能借点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见过楼主。”
我稍一回头,白召已经静候在旁等待差遣。
这孩子果然是胫骨奇佳,才不过十三四岁,人已经出落得那么壮实。徐步走来站至跟前,竟高出我许多。
“咳咳……”我暗叹于他的少年气魄逼人,摸着鼻子坐回到椅子上,端起楼主的架子道,“这一封是我写给姑苏傅老先生的书信,事关重大,你马上代我走一趟。”
“是。”白召半个字都不多,从一进来就没抬过头,对我可谓是忠心不二、毫无怨言。
白召拿起信封转身就要去办事,我忽然叫住他:“小召,你跟了我几年?”
“不多不少,正好三年零五个月。”
我讶然:“咦,你记得这么清楚?”
白召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契约:“楼主,这张契约书,白召一直带在身上不敢遗忘。”
我低道:“原来还未有五年期满……”
白召深深低下头,话语不清地道:“楼主已经这么迫不及待要将小人转手他人了吗?”
闻声,我浑然一怔。这话倒不像是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该说的。奴隶出生的阴影,到底给这个年华正好的少年怎样不堪的回忆,才会有这么老成的态度跟语气。
想了想,道:“白召,事成之后你回来,契约的事你自己定夺。”
灯火赤腾,烛影跳跃。
桌前那少年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与白召稍谈了两句,多了一些贴心的关照话语,尔后目送他出去。
我熄了灯,打算早早就寝,还未将床铺睡热,门口有节奏地三声:“楼主。”这声音清越悠扬,除了傅昱实在不做第二人选。
拉开门,我没有好气地道:“华沐公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他挑眉指向窗外:“深夜?今日良辰美景,外头有许多姑娘撷花吟诗,想请楼主带在下去见识一下。”
我掐了掐左手又掐了掐右手,完了问:“今日是何良辰?”
他张了张口,道:“听闻县衙大人的千金今日婚嫁。”
我忽然来了精神:“那千金芳龄几何?”
傅昱端详了我半晌,神情淡淡道:“十六上下吧。”末了又道:“你是不是这里的人?”
虽本楼主在汴京也待了不下三个年头,但确确实实极少踏出宋贤楼半步。通常我出门只是为寻思如何让我楼更加扬名立万或者打探九爷的消息。
如这等令人沉迷其中的夜景我确实不曾见过。
千百人齐聚在江河两道,似乎只为一睹新婚佳人的容貌。
此时月色温润皎洁,洒在桥两侧的清水上,印出波波磷光,荡漾起人心一丝感怀。
我拉着傅昱挤到人流最前面,等到锣鼓声近,殷红的幔布出现在街角,一张八抬大轿渐渐走入诗画中。
即便是隔着薄雾一层的面纱,依然得见新娘的娇花容貌,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明眸流转间,总是向骑马在前的如意郎君投去娇羞的侧目。
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一人高叹:“新娘果然好容貌啊,与县太爷千差万别呢。”
旁人欣羡道:“可不是,能娶这样的美娇娘当真是几辈子修得的福气哪!”
又一人带着满满一缸酸意哼道:“你可别做梦了,你只是个卖大饼的也敢在这里做梦,人新郎官可是陈大将军的得意门生,配县太爷的千金也算绰绰有余了。”
看起来县太爷的千金当真是得尽宠爱,亲爹狠下手笔,县里的百姓也都拥戴非常,此情此景,令人何其羡慕。
同是十六的芳华年纪,别人已经可以跟心上人郎情妾意,光明正大,恨不得跑遍整个京城接受万众祝福,而有些姑娘则开着花一样的季节,苦苦守着漫漫归期和一座高楼,徒等心爱之人平安回来……
整个队伍还在众人的啧啧声中继续往前,圆月之下,新婚佳人的相爱身影竟好似一道魔障深深印在我脑中。
“良辰美景,人月两全。”傅昱叹着,回头瞧见我不对经,诧异道:“楼主怎么不跟上去?”
我语气尖酸,捶手打在他肩上:“要去自己去,又不是你成亲,你跟着瞎欢喜个什么劲呢!”
傅昱明显是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怔。
身旁有三三两两的过客还没有走,其中一人,我永远记得他是着了件墨绿色的薄衫,他伸手推了一把傅昱,语气充满戏谑地调侃:“你家小娘子这是赌气呢,还不赶紧办场喜事娶她过门。”
傅昱拘着手,朝我看了一眼,默然立在一旁。
我忽然意识到失态,却又碍于面子不肯认错,心中烦躁干脆跺了下脚,蹲坐在青石板上盯着湖面的一扁残叶。
那几人一步三回头高声笑着离去。
我一张脸倏然红了,方才睹景思人,竟然当众撒泼,想我堂堂宋贤楼主要被人认出人往后还怎么在汴京混下去呢!
隔了半晌,我听见傅昱极细微地一叹,脚步轻轻地走上前来扶起我:“楼主,夜深了,地上湿气重,担心身体。”
我注意到他的手掌带着暖意,隔着衣裳还是能清楚感觉,他这分明是在占我便宜,难不成真把我当小娘子对待了。
“本楼主身体好得紧,不需要华沐公子担心。”我走到河边,指着天上的圆月问,“公子可听说过飞鱼与嫦娥的故事?”
傅昱侧头想了想,不一会儿,如实答:“不曾听过。”
我满意地笑着,拍了拍手:“没听过没有关系,本楼主讲给你听。”
“从前,有一只飞鱼,因他与别的鱼有些不一样,飞得比其他鱼跳得高,所以总有些心高气傲。而竟然有一夜圆月,他飞在半空的时候望见月亮上的嫦娥,于是就爱慕上嫦娥。别的鱼知道以后劝他不要胡思乱想,这鱼就算会飞也不可能飞到月亮那么高,但是这条飞鱼吧偏偏不相信,往后每个月圆之夜都使劲飞使劲飞,想着有朝一日总能再见到嫦娥……你猜最后怎么着了?”
傅昱没有立马回答,而是两条眉毛纠结在一起:“这飞鱼喜欢上嫦娥仙子?”
我轻咳一声别过脸:“很古老的传说,飞鱼成精了,是条鱼精,怎么就不能喜欢仙女?”
傅昱哦了下,淡淡地道:“最后飞鱼真的飞上广寒宫见到了嫦娥?”
我鼓掌哈哈大笑:“你跟许先生一样笨,如果这样的话,后面怎么会有嫦娥与后羿的故事呢!”竟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过去我随口掐的一个故事,竟然能唬得恩师许鸣以及华沐公子都栽进跟头,我杨末,其实才是旷世奇才。
傅昱皱了眉,阴晴不定地望着我,月色的清辉投映着他半张脸,忽近忽远的看不真切。
我抹掉眼泪盯了半晌,忽然冲上去抱住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将忍了许久的鼻涕眼泪统统揩到华丽的镶丝锦袍上:“九爷!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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