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看着傅昱的凹陷的眼窝,竟然有一丝心痛。微妙到我难以控制,只能捂着胸口掩饰加快的心跳所带来的不安。
是的,我不安。
傅昱离我很近,跟以前一样,我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但我却不敢抬头去看他,更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这是一间小得可以的猎户。我和傅昱暂时借用了他家的马厩。真的只是马厩,所幸小而干净。当我告诉傅昱猎户实在不足以提供一间像样的屋子而只能将马厩挪用的时候,他竟然没有皱一下眉就应下了。我猜他的伤势肯定因为之前的打斗又严重了。
马厩只是在上头多铺了一层稻草,在这样的严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我蜷着身子挤在屋子一角。还好猎户的马早在半年前就跑丢了没有再寻回来,马厩里没有太重的难闻气味。我这样想着打算将就睡一晚,傅昱就是这个时候从另一个角落靠过来的。
他坐了下来,将方才一直在角落里安静编织的草披轻轻盖住我和他两具身子,说:“太冷了,我们靠在一起会暖和一些。”
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眨,脸上是认真的表情。
我点头,然而低下头的瞬间忽然就慌了,心底一片悸动。好像初尝情果的豆蔻少女,感觉腮边一阵红热,匆忙闭眼假寐。
身侧的人动了动,绵长的呼吸轻轻吐在我耳侧:“今晚有星星。”
我想了想,这天气确实不错,在斜坡下有过一阵子的阳光。但我并不睁眼,也没有别的动作。
傅昱停了会又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就好像这里最亮的那颗。”
眼皮子一跳。我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傅昱在外一向惯用的伎俩。也许他没有恶意,但他直言不讳的惊人话语,往往能轻易牵动别的姑娘的心。
傅昱微微一叹,别开脸去:“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跟别的姑娘说过这样的话。”
我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这一惊竟让我毫无知觉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确是一帘夜幕星空。想来傅昱并不是随意调侃,而是有感而发。这么一来,我竟然有一股松懈的心情涌上心田。这种感觉到底是出自什么?我讶异自己的情绪居然接二连三地不受控制。余光望见傅昱静静地倚着木墙,一种安静优雅,即使落魄在马厩也似乎有带着浑然天成的雍容贵气,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的目光被此吸引。
傅昱只是万贯家财出身,但他仿似与生俱来的优雅怎么竟让我觉得很自然,好像傅昱本来就该这样,而不是满身铜臭味招招算计。
我闷闷道:“华沐,我想好了,我们去洛阳城。”
傅昱眼睫微动:“洛阳?”
“嗯,洛阳富饶,兴许我们能久留一阵,待你养好伤再……”
傅昱一瞬不瞬的目光望着我,接道:“好。”
我心虚地闭目躺回去,脸上一片煞红。想来心思比我缜密的傅昱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突然想去洛阳的原因。洛阳本是繁华地,但我挑这个时候去难免别有用心。此时战事未平,我又牵挂于九爷,怎么可能会安心去洛阳暂避,但傅昱身负重伤急需修养,我自然是想先将傅昱安置妥当,再回京都寻九爷。
之所以独独要来洛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曾经和九爷在去汴京的途中绕道来过一次洛阳城,并在途中救了当地一户被打劫的富商,因他的儿子张顺当时表现出色,深受九爷赞许,后来便受提携拜在陈将军门下。这在当时也算佳话,我决意将傅昱送到张府,因张顺的投军我有在九爷跟前说过不少好话,想来张府应该能卖个面子给我。
但此去洛阳甚远。我与傅昱不仅要乔装一番躲过重兵守卫,又在沿途不停地寻找药铺,竟是月余才到洛阳。
洛阳与汴京同时繁华胜地,但胜在这里的风景人情婉约。
此时洛阳城里一片料峭的初春风景。
金兵围攻汴京对这里也有些许影响,可以看见金兵进出城门,但仍然可以看见大街小巷的人来人往,虽然面有倦色,但依然安分地做着小买卖。
我带着傅昱拐到一胡同口,犹记得当年是在这巷口遇着张府的人。眼下我却有些踟蹰,不知道张府是否还在。穿过胡同,转身便是一片豁然。我诧异地发现当年伫立在此的张府不知所踪。
那横在门前的牌匾换成了“琼浆楼”,张府竟成了食府。
身后傅昱踩着卷落在地上的枯叶渐渐迈近。
我将手掩着嘴边假意咳嗽两声,道:“华沐,我上次来洛阳对这一家酒楼的菜式很有印象,不如我带你品尝品尝。”
傅昱侧着头,微微点了下。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深沉黯敛,总像是知道我心中在打着什么算盘。我心虚,故意撇开视线不去看他,仰头望着天色道:“时辰不早了,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门口的小厮笑脸相迎,微微上翘的眼角打量了我们一眼。好在我们入城后便换了一身衣裳,此时傅昱青玉袍紫金冠乌簪翠佩,灼灼艳华,加之身子不爽、面容苍白,看上去竟真如孱弱的纨绔贵少。那小厮也是好眼力,巴结地将我俩往里面指引:“两位客官,里面请。”
漆红的大门一开,我不由吸了口气。食府很大。当年张府也是一方富甲,将小楼阁改造以后,移去两屋相隔的白墙,这食府每一层都像是酒池肉林的宫殿。
如今外间战事吃紧,这里却偏安一方。本该是在战场上拼命厮杀的年轻气盛的好儿郎们却在这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我北宋难道真的大势已去……
“客官,客官——”小厮已经唤了两三遍我才醒过神来。
我捏紧的拳头松开,掩饰地拽了拽衣角,笑着回道:“给我们一间清净些的房间,上最好的菜。”
关上房门,傅昱坐在对角静静喝着酒。他饮酒的方式很怪,每一杯都是先浅啄两口而后再一饮而尽。我愣愣地看着他动作,心思一片空白。
许久,傅昱放下杯盏,忽道:“据我所知,你近些年一直都在汴京,何时有机会来的洛阳?”
我脸上腾地一红,急忙自斟了一杯酒,道:“正是去汴京的那年。”
傅昱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热酒下肚,我有些后悔。杯盏中的并不真的是琼浆玉液,而且酒一经加热,酒气更涨,我喝在腹中但觉腹角隐隐发热,口中苦涩不已。真不知道傅昱喝惯了美酒佳肴的人时怎么将方才那一杯杯酒水下肚的。
正坐着,不一会儿小厮进来布菜,无非是一些简单的菜式,例如翡翠羹、荷田鸡、青葱鱼……布完后转身要走,却被傅昱拦下。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小厮,别忙着走。这位姑娘说了几年来贵府对这里印象深刻,我怎么瞧着尽都是些俗套样式。”
我暗道不妙。果然小厮一怔,道:“这位姑娘许是弄错了吧,这原是张府,我们老板年前才整顿进来,半年时间都不足呢……”
我撇过头,但觉酒劲哄的涌上来,头顶一阵冷一阵热昏昏沉沉。
“下去吧。”傅昱说的极轻。
隔壁房间的琵琶声渐入耳,吟吟犹如耳语的歌声好似带了一丝哀伤。
我头渐渐疼了,望着一桌美食但觉真如傅昱说的,都是些俗套样式,竟连筷子也不想抬。
这时候傅昱低唤:“小末……”
我不回应。
“张府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仍是猜到了。
我坐直身板,不敢看他,只道:“欠了我一个人情。”
傅昱点了点头。
我好似忽然有了勇气,抬头道:“你在这好好养伤,张家的人一定会善待你。”
“原来果真如此。”他说的极轻,却好似有千斤压在我胸口。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很愧疚,很怕他,喏喏道:“华沐,我,我希望等我回来你也伤愈了。”
“你以为你真的还能回来?”傅昱淡淡地说。
我:“啊?”
傅昱下定语道:“你若真的走了,就不可能回来了。”
我不明所以,张嘴欲说,却见傅昱自斟自饮了数杯,倏然放下杯盏,直起身:“你不过是要我在此住下,那我就在此住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走便走。”
他语意决然,我听得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我踌躇着不动。
等到的这个结果不是我之前一直打算的么。我觉得这样便能偿清傅昱了。他救了我一命,我还他一个栖身之地。
想到这,也不管心里的惆怅一圈圈扩大,我起身走了。
最后一眼,傅昱身上弥漫的淡淡酒气饱含着哀伤。他的眉宇眼角也尽是悲哀的。那个神情淡淡,眼角时常带着一抹略有深意的笑的人直直地坐着,光圈打在他锦华的衣袍上,面容反倒看不真切。
我脚步停了停,最终仍是离开去。
出了胡同巷,天色已黑,我直奔方才来时途经的一家客栈。客栈后院果然有个不小的马厩,我偷偷摸摸钻进马厩,趁着天黑,眼尖拉出一匹彪壮的好马,心下欢喜,便一跃而上。马匹受惊,扑哧扑哧的叫唤,引来一群客栈小厮。
“是谁?”
“偷马贼站住!”
我不算很会骑马,但一旦情势所逼,我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扬起马鞭敲在马背上,这马儿吃痛,前蹄一抬,跃出人围。
果然不失我所望。
直到逃出四五里,身后追赶的人总算不见了。
眼看下一个驿站将至,我勒了勒缰绳让马儿慢下脚步。
驿站边上有个茶肆。我浑身的酒劲也过了,略感口干腹中饥饿,便下马要了些水和干粮。馒头好似不很新鲜,咬了一口有些艘味。
我想了想又咽回肚。
真是劳苦的命,在此之前有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在眼前,我却没有珍惜,早知道如此,我便是死撑也要吃下去。
眼前有两条道。我犹豫不决,牵马问茶肆的小哥道:“问下小哥,去汴京的官道是哪条?”
“走这条。”
小哥头也不抬就随意给指了一条。
我看那路幽幽的一片不祥,吞咽着口水说:“小哥,这真的是官道?”
小哥在忙碌中瞥了我一眼:“不是。”
“那……”
小哥将面团往案上一摆,叹道:“我这是为您好,最近官道上很不太平。”
我微愣:“怎么说?”
“这两日搜查很严,一般做小买卖的都不会这条道,宁愿多绕些弯路。”
“怎么会这样?”
小哥又叹了叹:“还不是有朝中重臣来了。”
“洛阳经常有重臣来么?”
“那倒不是。近年来战事吃紧,见过一些小官过来躲避的,但场面这么讲究的可不多。”小哥自嘲道,“经常这样盘查,我们做买卖的哪还有活路啊。”
我点头道:“那看来确实是位高权倾的人物了。”说着我转身上马,准备沿官道去。做买卖的最怕盘查,但我没有太多行囊,想来是无事的。
“位高是位高,但不是权倾朝野。”小哥半笑着自言自语,“不然怎么说是位人质王爷。”
我一惊,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小哥你知道那王爷什么时候到的洛阳城?”
“姑娘,你年纪轻轻,这话不是害我么?人堂堂王爷的行踪我怎么敢过问。”
我怎么忘了,在这乱世……但现下心中急燥,焦虑不安,实在找不到排解的出口。如果九爷真的也到洛阳城,那一定是,来找我的?
“但半个时辰前有大批人马过去,为首的好像被叫……对,陈将军。”小哥揉着面团,许是看我脸色不对,好心地又加了一句。
陈将军,难道是陈冕?
但汴京局势紧张,陈冕作为护国将军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到洛阳来。
想来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我急忙向小哥问清楚方向,可巧又竟是我来时的路,心里隐隐的不安越渐扩散,这便扬鞭往回奔去。
洛阳城内,琼浆楼。
我走前门口只有几架马车,此时却停了十几匹高头大马。而且,依我多年来经验,这些都是官府专门驯养的马,四肢均套着铁蹄。
我一颗心早就在远远望见时,凉了半截。挥手拍走马儿,径自入门找到刚才的那个小厮,要他带我去之前的房间。
“那个房间?半炷香前已经被别的客主包了。”
“包了?”我盯着小厮的眼睛,不愿放过丝毫异样的表情,“我记得那是只能容两三个人的小间,如何能容得下这么多人?”
“这位客官,我何时说过包场的是这些官爷?”
“那,那是谁?”
小厮神色躲避,并不多语。
我气急,一把按住他的肩,他反应过来翻身躲避,正好又被我另一手锁喉。
这招是白召教我防身用的,往常光有招式没有内力,如今我使来却觉得丹田一股热流,手上招式凌厉,得心应手,而且丝毫不累。
我正惊讶于自己的改变,那小厮脸色一白,急道:“是贵客,年三十上下,墨色长袍,玉冠翠佩。一看就来头不小,不可得罪啊姑娘。”
我放过他。
听他口中形容的,正是我最后一眼见到九爷他的装束。
我悄声沿阶梯向上,望见房间门口有人守着。看起来不能轻易接近。我回到楼下来回踱步,忽见有两个姑娘端着菜盘过来。我心念一动,迎上去道:“两位姐姐……”
用身上仅有的玉佩跟其中一位身形相似的姑娘换了装束,我端着菜盘和另一位姑娘齐齐走近那房间。
门口守着的人道:“这是什么?我们没有点任何东西。”
身旁的姑娘道:“是我楼特意派送的新出茶点。”
侍人不堪耐烦地摆手:“拿走、拿走。请别的客人品尝吧,我们爷没空。”
姑娘点点头,对我微微耸肩表示已经尽力了。
我不无失望。
正要走,却听里面传来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让她拿进来罢。”
我离门较近所以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那人确是九爷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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