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清晨，残月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鹅卵石，抛在天边，朝晕渐渐穿透了窗棂，与晨雾混合着，拢着这片水天相接的天地，那一方小小的竹亭就向云海雾海里的一尾小舟，缥缈着。

　　“爱小姐，你信佛吗？”

　　木落萧把一杯碧绿澄清的茶，以中指慢慢地推到我的面前，小小的茶桌面上，从左到右拉出一条水珠铺成的印子，淡淡的，如此时的薄雾一般。

　　清爽而恬淡的风，恰如我现在的心情，我的左手抚在我的右手上，腕上合拢着七彩还魂萧，七彩华光闪动，我能体会到它的心静亦如我，只是不知那里住着的灵魂是否也可如此情此景般的轻松惬意呢？自从他住进萧里以后，我曾无数次的努力，可那里却总是以冷清回避我的探寻，让我有一时的茫然，却又更加的坚定。

　　木落萧突然间提到“佛”，我的眉微微轻皱，我对佛谈不上有多少的理解，我一直觉得佛理，就像神、剑一样，越是深究越是可怕，也就越是沉沦，这世间可入之道有千条万条，而我能入的只能有一条，从出生就已经注定的，无法改变。

　　“我不信！”

　　我微抬眼眸，绕过挡着我视线的木落萧，透过那薄雾，看到一池的荷花，这一池与其它池里的不太一样，别的池开得正旺，而这一池却已经显出痿败之势，叶片桔黄，细长的蔓茎坠落，粉红的荷坠在池水里，如坠入湖中溺死的人一样，一片死寂。

　　“我信，半月后，朱猎国月光寺檀香法师要开坛传法，我想去听一听，爱小姐……愿不愿意陪木某走上这一趟呢！”

　　木落萧笑得轻淡，说得语气真切，明明是问我，却经她的口一雕琢后，就便成了让你不容推脱的肯定句了。

　　“主子，我们……不，您不是要去千镜吗？”

　　我迟疑着没有回答木落萧的时候，垂首在我身后的念，声音急切地抢话道。

　　听这意思，念是不喜欢我去朱猎啊！

　　“怎么了，阿奴，千骑门里的教育你都白学了吗？主人之间说话，轮得着你这种下贱的奴隶接口吗？”

　　木落萧一声呵斥，念的头垂得更低，双腿抖动就要跪了下去，就在他的膝要着地时，我开口，

　　“念，你先下去，去看看郁离，我想医生应该复完诊了，这里……不用你侍候！”

　　“是！主人”

　　念双肩微颤，倒着身子退出了竹亭，一抹清瘦的身影转瞬间消失在了竹廊的尽头。

　　“下人惯不得的！特别是贱奴！”

　　木落萧玩弄着捏在手里的竹杯，眼神瞟向茫茫白雾，一丝不易捕捉的阴冷瞬间消失，她的眼神又恢复了平静如常，嘻笑着问我，“爱小姐想去千镜吗？”

　　“郁离说千镜有一位王子会弄箫，如果你说的那个地方也有人会玩箫，那我就先陪你去好了。”

　　千镜或是朱猎，在我的印像里都只是个地名，千镜的那位王子能不能摘下我手腕上的箫，这也是个未知，他如果摘不下来，那我仍需要继续走下去，踏入朱猎之地也是迟早的。

　　“又是箫，爱小姐很喜欢这种乐器吗？那真是巧了，木某也喜欢，只可惜木某资质愚钝，试过许多次总是吹不好，爱小姐……能不能给木某奉上一曲呢，这天色正好……”

　　木落萧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玩味之意，她虽在刻意的掩饰，却仍是无法被她眼内故意装作出来微笑所遮盖，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销魂阁里，展笛的事，必是让她注意到了我右手腕上的箫，这也难怪，她是怎样心机沉定的人，怎么允许有疑问存在她想要觊觎的人的身上呢！

　　“爱小姐的箫，不会……连您自己都拿不下来吧？”

　　前里一丝的玩味，到了这一句时，已经毕现无疑，连隐藏都不愿意去做了。

　　“七彩还魂箫是我爱家之物，我是爱家家主，怎么可能拿不下来呢，你……真的想听？”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我逆天而行，本就是错误之事，所幸，这份痛苦我还可以承受，而木落萧呢？她追求的是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可……她真不应该信佛。

　　有的时候，我们为难自己就可以了，何苦要为难别人，更不应该为难佛。

　　“想，非常想！”

　　木落萧的语气坚定，我长叹一声，心知该要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只是这箫……真不是可以随便吹的啊，好在还有那一池枯死的荷花。

　　我纤长的手指抚在七彩还魂箫晶透的身体上，双目半敛低垂，唇齿轻扣的瞬间，腕上的箫如脱缰的骏马，如下山的猛虎，如困海里的狡龙，如涅磐的凤凰，只是眨眼之间，虎啸龙吟，穿云裂石！

　　“它……它……竟然……”

　　木落萧惊惶的声音还未落地，那飞出去的一贯长虹却已经被我捏在手中了。

　　箫的声音，具有穿透的力量，很旷远，他可以唤回生命，亦然可以毁去生命，浑厚却又缥缈，感伤却又让人怀念，像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连跳出的乐色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我的手指扣在七彩流光里，闭着的双眸浮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只是颜色，拼不成图的颜色，就像身在万花筒里，明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却无论多么努力也看不到完整的，支离破碎的景像里，只有一个声音，他在说：“你要记住我叫白冰，不许忘，在你长生不死的生命里，不许忘掉这个名字。因为……他喜欢过你！”

　　人死的时候，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另一生轮回的开始，也是一种怨念，这种怨念让他在另一生里，不会快乐！

　　我吹的是什么曲子，我不知道，七彩还魂箫无人能吹的响，你所要做的只是将它释放，至于曲子，它会随着它所体察到的释放出它的主人的心情而奏的。

　　当那一池枯萎的荷花，在箫曲中，又一次显露出生机勃勃之时，木落萧的表情恰如其份地解释着什么是目瞪口呆。

　　清香远溢，凌波翠盖的景色与箫曲吹响前的那片颓败对比，恍如一季只是一个眨眼，一生也只不过是个回眸。

　　“它……它的声音……可以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木落萧大惊失色地问着我时，七彩还魂箫已经又一次地安卧在我的腕间，睡着了。

　　我抬起手，两指夹着木落萧刚才给我倒的茶，放在双唇之间，只轻轻地抿了一下，随后，便把那杯里的茶水倒向了那一池开得盛然的荷花。

　　水滴掉落进去的时候，荷花又失了娇色，恢复了原先的模样，颓败着。

　　“啊——，怎么会这样……”

　　木落萧又一次的吃惊，眼神呆呆的望着荷花池，不知如何动作了。

　　“那你想怎么样，不过都是幻觉罢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花开花败、物之定理，自然界有自然界的规律，天地之间有天地之间的法则，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随便打破的！”

　　我说的这番话像是讲给木落萧听的，却又是像讲给我自己的一番告诫，我心里什么都清楚，却仍然想逆天一次。

　　“噢，那也……那也已经很神奇了，只是这箫……不是谁都能碰的，爱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能碰它的人呢，带在你的手上不是很好吗？”

　　我就知道木落萧一定会问我这个问题的，从她在销魂阁里，亲眼看到展笛抚向我腕间的手，被箫震伤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这个疑问记在心里，忍到现在才问，她一定憋闷得很难受了。

　　“因为……带够了，木小姐要是能帮我摘下来，我就不用去寻别人了，要不要试一试？”

　　我说着把右手伸到她的面前，她的上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不用了，我木落萧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箫，名字里带着，家院里藏着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个了，爱小姐，要是愿意给腕上的箫配个情人镯，随时都可以去我院子里选！”

　　“谢谢木小姐的好意，爱某心领了！”

　　这一个都已经让我很头疼了，若不是看着它是祖宗辈辈传下来的，要不是看着它关键的时候，还可以帮我承寄一个灵魂，我早就把它扔在雪山上，给狼做脖环了。

　　“如果爱小姐方便的话，我们后天起程如何？朱猎虽然没有会吹箫的王子，不过……朱猎有一个喜欢弄箫的和尚，他……恰好也在月光寺！”

　　笑是木落萧脸上最常见的表情，可细看来却没有一次是相同的，就此时而言，她的笑……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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