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锦绣客栈,御龙门弟子策马离去后,谢阿弱并魏冉方才下楼,为避人耳目,特意用衣裳裹了宝匣四角,再放进毡包,勉强看不出形迹,这才结帐出门。小二已伶俐地牵了马车等在门口,谢阿弱抱着包袱上了马车,魏冉坐上车辕,驾一声,向马挥鞭,驶上了进蜀的官道。
却说一路也算是安稳,日行夜宿,又赶了两三天脚程,到了离桑香村仅有五十里路的同安县城,魏冉停下马车,对帘内道:“近半年没回去,得上街买些常用东西,桑香你在马车里歇着,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谢阿弱应了声,魏冉这才下了马车,一迳往闹市街上走去,谢阿弱瞧着停在一处叫桃花街的,原本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渐闻着一股清香,尔后往一侧掀帘一看,原是满街上,家家户户门口都种了桃花,一巷铺子招幡摇摆,有的卖桃花饼、桃花茶,有的熬桃花粥、酿桃花酒,还有淘漉桃花胭脂,晒桃花做枕头、荷包的,甚至有一家香料铺子,名曰桃花。
谢阿弱来了些兴致,探出车厢,靠坐车辕,轻挽缰绳,马车辘辘驶进这条桃花街,举头尽是桃花长枝遮晴光,风过梢头,乱红成阵,绚烂妖娆,满眼尽是无半点愁绪的明艳颜色。
一路谢阿弱赏玩花树,再看各家手艺精致的铺子,真是目不暇接,马车缓缓行到一家染坊门首,铺子里悬挂桃花色粉红绸缎,细看来微妙不同,有撒金地绣白鹤,有珠光地绣花鸟,精巧无双、美不胜收。
掌柜的是个俏丽娇娘,那些上门的客都喊她一声萧美人。这萧美人正拿着个包袱等在门首,好不容易见着一个骑马的小厮打门前过,忙不迭喊人道:“小双子,你别装着没见人,你是不是往泯江上去,我有东西托付你呢!”
那小厮本就背着两三个包袱,虽被喊停了马,但不情不愿道:“萧美人,您饶了小的罢,小的赶这一程已带了不少东西,您要再压一件来,小的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萧美人笑道:“我这包袱轻的很,不过装几尺绸缎,哪能累死人!你接好了,送到泯江边上董家,董家三夫人先前要的颜色,拖延了好久才染好,你再推三阻四,可要害我丢了熟客了!”
那小厮饶舌道:“萧美人你要心急,就该托人专程送去。何必缠上我,我还要往好几家送东西呢,一时半会哪能送到那董家去?”
萧美人听了,杏眼微瞪道:“本来托付你就是顺路,不顺路为何要托付你?休要多嘴,快去快回。”
那小厮原是这桃花街上送货的,这会也没法子,拿上萧美人递的包袱往肩上添,再而揽上缰绳,夹紧马腹,骑马去了。
谢阿弱在一旁听了半晌,忽觉得有些触动,但一时又想不出要紧的,只好停下马车,思忖了半晌,原是萧美人说的那句“不顺路为何要托付你”有些机关,谢阿弱反复揣摩,忽而领悟。
正这时,不知谁家院里传来曲子,唱道:
“红树,红树,燕语莺啼日暮。
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
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谢阿弱迎风听了,伴着捣杵之声,倒像是染坊里的姑娘们劳作时打发的曲儿,听来却格外应景,春日这等悠闲时候,本该同心上人牵手赏花,却困于生计,不得悠闲,故而唱得惆怅。但宛转歌喉,又颇为动听愉悦,引人含笑驻足。
正她听得入神之际,忽见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子从街口飞奔而至,谢阿弱定睛一瞧,这女子轻功极妙,自桃树落花中翩跹而来,灵巧地躲避街上的马车行人,将至眼前,这女子与谢阿弱打了个照面,不知是哪世结下的缘份,竟朝她喊了一声道:“这位姑娘行行好,我到你马车上躲一躲!”
不等谢阿弱反应过来,那女子已一跃溜进了马车里,帘儿方才放下,那街口已追出四五匹大马!骑马的皆穿着云锦飞鹰服色,一看就是缥缈峰剑宗的弟子!逡巡之间,另一头街口亦转眼儿就被几个骑马的拦住,领头的竟是一个熟人,一个穿着新郎倌大红服色的熟人。原来,今日正是剑宗少主楚凤瑜与御龙门门主的小女儿仇琳儿大喜的日子。
谢阿弱想起自个儿和缥缈峰还有一段恩怨纷争,尤其剑宗以冰玉霰治她眼盲,又令她去刺杀齐晏,当中孰对孰错,是非难辨。她掀开一条帘缝,道:“这位姑娘,恐怕你躲在了最不该躲的地方。”
那仇英儿半天不曾吱声,谢阿弱擎帘往车厢里一瞧,空空如也,人已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轻功这样无声无息,当真是个厉害角色。
两边剑宗弟子夹击而来,沿街搜罗,不多时楚凤瑜骑马到了谢阿弱的马车前,才打了一个照面,顿时脸色一变。
自上次神农门前一别,楚凤瑜已渐信命数前定,姻缘亦前定,顺势而为,不再多做强求。青枫道人见神农门姻缘不合,转而向那御龙门求亲,恰逢门主仇紫阳时日无多,有心为女儿仇琳儿早作打算。——放眼江湖,剑宗安守一隅,可保她一世平安,于是两下定亲,不日剑宗便将仇英儿迎入蜀中。
这仇琳儿生得美貌,尤以轻功见长,家世门当户对,与剑宗少主本是良配,谁料她在蜀中,骤听闻老父去世,御龙门内斗不断,竟撇下成亲喜宴,逃出缥缈峰去!而楚凤瑜骑马追她,并非因着男女之情,更多是出于江湖之义。
仇琳儿若以身犯险,卷进御龙门权利之争,与仇老门主的心愿岂非背道而驰?且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剑宗岂不是失了信义、丢了颜面?
孰料天意难测,楚凤瑜本一心了断对谢阿弱的执念,偏他认命之际,又与她花下相逢。他此时瞧她闲闲倚坐车辕,又是一身初相见时的粗布衣裳,她此时唇角含着淡淡笑意,问道:“原来今日是楚公子大喜的日子,怎么有空上街游赏?”
明知故问,但楚凤瑜心意却刹那变更了,勒马淡淡问道:“你一个人?”
旁的弟子见少主忽而停下,纷纷上前问道:“少主,不追少夫人了?”
楚凤瑜道:“你们在这桃花街上好好再搜一遍,若搜不到就别追了,这也是天意。”
原先少主还一副火急火燎、非追着少夫人不可的架势,如今怎么转眼就变了?那些个剑宗弟子不解,但还是调转马头,沿途又搜了一遍,留着楚凤瑜独自与故人相对。
楚凤瑜凝看谢阿弱,她似乎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仍是奕奕光彩,四遭桃花纷飞,落在她衣裳上,她也懒得去拂,想必是怔坐良久了,这时,那曲又隔墙唱了起来,道:“红树、红树……一世虚生虚过”。
原来她在凝听这首曲子,楚凤瑜听清唱词,心下更为感慨。若不能得她相伴,这一世也不过是虚生虚过。
桃花轻薄,随风不停凋零,谢阿弱已想起他对她的情意,命运安排她逃下魏园,而他追逐逃婚的新娘,最后两人相逢在这条熙熙攘攘的桃花街上,此时,桃花树亦开得熙熙攘攘,云蒸霞蔚的良辰美景里,两人有幸同听一支意味深长的曲子。他百转千回,也只问她是否一个人。若她也多情,这该是世上最好的重逢。
但她怎会是一个人?哪怕抛却魏冉,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呢。
谢阿弱款款一笑,道:“可惜不是一个人。”
楚凤瑜不免微微伤神,可惜每次相遇相逢,她总不是一个人。
正这时,肩上背着几个大包袱的魏冉,从街口那急急奔过来,气还不曾喘平就拽着阿弱的手腕道:“魏园的人追来了,我瞧见玉面狮子了,要吃人一样,咱俩弃了马车,快往哪躲一躲。”
谢阿弱脸色微微一变,平静叹道:“还是追来了。”
言语未落,七八匹大宛名驹已拦在街头街尾,齐三公子风尘仆仆,策马飞定,随骑的青衣侍亦佩剑勒马,今日的桃花街,端的热闹非常。
齐三公子的马缓缓驶入桃花街,蹄声缓缓,人流像是被无形的剑劈开了,他目光却一直淡然飘来,他眼中的谢阿弱像是个陌生人,一个几番弃他而去的忘恩负义之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来寻她,但凡她答应和他回去,他对她仍是只有“前事不记”四个字——世上最没有底线的四个字。
但谢阿弱终究没有回心转意,绚丽的桃花因着公子的驾临,无论是颜色还是香气,霎时都变了,变更的还有她的心境,款坐听曲的悠闲心境,一刹又被纷扰情丝给纠缠了,焦躁不已。
齐三公子在离谢阿弱的马车只有两三丈的距离,缓缓勒住马。楚凤瑜不知内里,但看魏冉缓缓拔出了新月剑,已晓得情形不对,轻挽辔头的齐三公子微微一哂,道:
“以卵击石,都要比你的举动高明一些。”
他还是忍不住出口伤人了,公子骂人的时候措辞总是格外文雅,格外和气。若是往日,谢阿弱很愿意会心一笑,但今儿个却没有那个心情,她不过打量他片刻,已瞧出他身姿较以往不同,略为不便。——恐怕魏冉与公子比试剑技,未必会输,齐三公子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但求稳妥,不如她亲自试试公子的武功。
谢阿弱一念及此,已缓缓拔开了冷泉剑,温柔道:“我从不曾和公子比试过剑法,如今春光正好,桃花又开得如此绮丽,不知公子可有闲情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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