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黯淡,华星明灭,轻云掩月,江州城外大街寂静无睹。似乎是察觉到这静中的一点不寻常,谢阿弱坐下的骏马忽收了蹄,长鸣一声,不肯再前,而紧接一阵金铃急风,扑天盖地而来,谢阿弱提气、点足马鞍,急掠身形往后迭退去。
那金铃声却仍不依不饶地在咫尺中相逼,只有一刹一息的短暂供她拔剑出鞘,只见破空长虹的剑器啸光,伴着裂帛的声响,那金铃声已停下,一面缚铃淬毒渔网已被谢阿弱的剑当头破成两块,举网的四名朱衣童子手上失凭,皆摔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谢阿弱冷笑道:“你们哭得再伤心也无济于事,难道我行走江湖多年,连天下堡的五毒童子都认不得么?”
天下堡五毒童子爱着朱衣示人,虽都是一式粉雕玉琢的可爱童子,可死在他们金铃毒网下的武林高手,不以千计,亦是上百。谢阿弱怎么可能大意?她握剑的姿势愈发谨慎,脸上却带着一股哪怕泰山崩于前亦不会变色的从容。
“好了,退下罢,别在外人面前丢人了。”一个男子的声儿随着他的身影从巷陌的暗影中转出,薄薄光中,隐隐可见此人长得浓眉大眼,看似忠厚之辈,却设伏杀人绝非光明磊落。那几个五毒童子似乎很听他的话,退到了一旁去了。长街之上,冷冷清清,这位男子手持长剑,微微笑道:
“在下天下堡李云锋,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谢阿弱并不晓得李大年就是这李云锋的父亲,李云锋亦不晓得眼前的女子正是前晚杀他父亲的凶手。缘道诡异莫测,谢阿弱淡淡答话:
“公子既不认得我,为何一见面就要取人性命?”
李云锋冷冷问道:“姑娘今日见过凤寒霜?”
“我不认识叫凤寒霜的人。”
“姑娘何必撇清?今日在盛祥客栈,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和他相谈亲密,莫非昨晚就是你为了你情人凤寒霜,杀了我表妹萧月华?”
“寒霜、月华,倒是极相称的名字。”谢阿弱喃喃自语,全然不理会李云锋的问话,她只痴痴地想,凤无臣竟为了萧月华连名字都改了,是了,他既想脱离魏园,又怎会以魏园天字一号杀手的名字示人?
李云锋见多说无益,手上的冷剑已如蛇出洞,凛烈刺来,谢阿弱面有惊诧,身影却飘渺闪避,才与李云锋错肩而过,她手上的长剑已劈向他的后背空门,李云锋觉察到背脊后冲来的寒冷杀气,反手剑迅捷一挡,急遽转身一撩,双剑摩走,金石火光!
谢阿弱却借着他一抗之力,身子飘忽向后荡去,飞快上马挽辔,夹紧马腹,“驾”一声已急驰而去!
马上的谢阿弱思绪混乱,天下堡是何时盯上了她?难道是李云锋跟着凤无臣到了盛祥客栈后才追踪到了她?可是他们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是她孤身一人要离开江州城时。
难道他们是忌惮那个叫宋昭的带刀捕头?一个捕头竟有这样的能耐,她竟小瞧了他。
李云锋并五毒童子亦是策马急追,蹄声疾疾踏在石板道上的声儿激烈极了,仿佛不断地暗示着雄鹰搏兔的惊险。
谢阿弱听见急急的马蹄声,心上疑虑更深,李云锋明知道他剑技不如她,为何还死追不放?
谢阿弱只觉头上昏昏沉沉的,额间沁出大滴大滴的汗水,她似从梦靥中惊醒,忽然旋即勒马,在渐渐透云而来的月色中,展看她原本挽住缰绳的右手。
掌上何时扎了一枚淬毒银针,她竟一点也不晓得!一定是适才李云峰刻意同她周旋时,已有人趁她不备,在夜色凝重里往她的马上动了手脚!
是而李云锋才会轻而易举地放她走,却又驾马追来紧咬不放!
此人城府之深,令人胆寒!
谢阿弱容色惨白地策马相顾,李云锋并天下堡的马骑转眼已追了上来,篝火执杖,将无依无靠的她围了个插翅难飞。
“那银针的滋味可好?”李云锋眉眼俱是得意,高声喝道:“谁拿下这个女子!回天下堡重重有赏!”
谢阿弱绝不会束手就擒,哪怕她身中剧毒,她玉指轻拢来,剑歌已悲壮,光耀漫天,如风雨压城,晦暗大作,天下堡马上弟子还未看清那剑是如何加身的,已有五六人当颈就死,血溅五步!
李云锋看见那跌落下马的五六具无头尸首,顿时大骇!饶是他练剑十年,亦没有看清眼前的女子是如何出手的,那股绝裂的杀气只是从他身旁轻轻扫过,已令人耳膜鼓震,连身上的肌肤都忍不住竖起了寒毛!那是冥间勾魂使才有的毛骨悚然,此刻却真切地附在这个女子的剑上!
“不是她死就是我们死。”李云锋忽而意识到围猎困兽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容易,他怒吼着,用掩藏不住的怯懦,妄图激荡众弟子的士气。
谢阿弱却并没有再出剑招,她的右手已麻痹得失去知觉,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伺机而动的人,他们在她的目光中簌簌发抖,不敢再上前一步,但谢阿弱清楚地晓得,她已扛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在她跌落马身的一刻,他们就会拿冷剑刺穿她的躯壳,毫不留情地看她血流而死。
身为剑技高手的她绝不能容忍这样的羞辱,不能容忍死在那群卑微的剑下,如果一定要死,她宁愿是用自己的冷泉剑割开颈上的血。
她此刻无哀伤,亦无悲戚,死于谢阿弱而言不新鲜,活着更不稀罕!她缓缓抬起右手,引剑就颈,只须一刻……
但她的剑柄竟被一枚流星镖凌空打中,谢阿弱心神一凛,只听耳际破空的十来声暗器鸣响,李云锋身侧的天下堡弟子皆眉心中了流星镖,跌落下马,转眼就成了不能说话的死尸。
翩翩然如轻蝶的一袭白衣里,着狐面朱丹宁字的男子飞身掠下,拦腰抱起谢阿弱,轻踏急风而去。李云锋仗剑要追,一身紫衣的薄娘子已朝他头脸漫洒胭脂香粉……好香,香得如江南漫山遍野的春花绽放。
素好妆扮的薄娘子,亦最擅用这妆扮之物,杀人无形。
李云锋既是毒门弟子,心知有毒,一早掩住口鼻急避而去,云消雾散之时,长街上已只剩风走尘烟,空无一人。
林下风间,一辆缓缓行于郊野的马车辘辘碾过月色华光,昏昏沉沉躺在马车里的谢阿弱,透轻帘望去,残月如残灯掠过树梢,仿佛一霎便会熄灭。她的头枕在齐三公子的膝上,他身上的白檀甘香静静传来,心神安宁的她忍不住多轻嗅了几下。
坐在辕上驾车的宁蝶晓和薄娘子,一路沉默,任由马慢腾腾地行在郊道,哪怕偶尔停在野花旁嚼上几口,他们也不多加理会,只是间或地挥一挥鞭子,令这马再往前去便可以了,前路是哪里?齐三公子不开口,谁也不晓得还有多远。
齐三公子低下头,握着阿弱中毒的右手,轻轻地吮着她手上的肌肤,伤口已肿痛不堪,他的唇边一抹血,像虚无中的墨色花,开在幻世里,衬得他眉眼愈发英俊。
谢阿弱心上滋味莫名,她禁不住心湖如投石、涟漪阵阵,此时似乎无关风月,却惹得她如置身乍雨乍晴的天气里,寸心空切,时暖时寒。
谢阿弱定定看他在她伤口上吮了好几口毒血,吐干净了又低下头吮着,毒走全身,这样的法子也能救命么?不自觉脸色酡红的她惨淡一笑,素手握在他的云龙纹袖摆上,道:
“我要是死了,死在你怀里,大概也算是不负当初的盟约。”
一入魏园,生是魏园的人,死亦是魏园的鬼。
“若你死了,”齐三公子嘴角勾动,沉吟道:“整个天下堡五百零九位弟子都给你陪葬如何?”阿弱眼中闪过诧异,相视而去,他的目光比帘外熠熠生辉的星辰还灼人。
她忍不住喃喃道:
“你待我真好。如果再世投胎,我还愿意做你园中的杀手。”
齐三公子眉梢的笑意渐冷,道:“如果能再世为人,谁似你这么痴,还去做杀手?你该发愿做那雪雾崖顶的出岫重云,洒脱来去,自由自在,不苦亦不悲。”
昏乱的阿弱仿佛于他话里,已望见迷蒙寒气中的一段崖端,白雪覆盖,层云出岫,冷寂极了,渐渐撑不住的她枕在齐三公子衣香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散去前,她忘了问他:来世她化云去,他又愿做何物?
齐三公子低头凝视着沉沉眠去的阿弱,手抚上她结汗的额发,惨白的容颜,他轻声对马车外的人道:
“折回江州城,到碧云寺下榻,下帖给天下堡,请萧震天来见我,他若不来,不妨一天杀十个天下堡弟子,直杀到他肯见我为止。”
马车外宁晓蝶笑吟吟的道了声“好勒!”
一向嗜血的薄娘子亦嫣然一笑,道:“这样才畅快哩!”
两人烈鞭抽马,马车已疾行向西北去,江州城碧云寺已似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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