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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梦里,一更落雪,一更落梅。

  梅畔底下的席上,桑香依偎在他的怀底,他身上很重的熏香,好像要逼退梅香,他的素色扇子替她遮住日头时,透纸的光晕纹络像雪花冰片,桑香心底很喜悦、很想说出口,可是她抬头看见他唇角淡然的笑意,又怕他揶揄她,于是默默地藏住了心事,可还是忍不住一意地凝视他——他的眉弯像是远山悠远,他的眼睛像是繁星熠熠。桑香忽而觉得忍耐不住,就蜻蜓点水一般凑到他的腮上轻轻亲了口,像是珍宝失而复得的滋味,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是既然是在梦里,她就更可以肆意自私地延续所有和他的情感……不知是她盼望了?失落了?还是悠远了?迷惘了?梦里的那个男人竟朝她淡笑,忽而轻轻低下头吃她唇上的胭脂——这一刹桑香的心底无限地完满,仿佛落梅落雪都香彻入骨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腰上镂空金纹镶透明白玉的带钩,她很想对他做些什么——像是春宫册子里才有的事情,心上痒得愈发难耐,可是哪来的春宫册子?

  桑香忽而一醒,透过帐子的天光已大亮,她听见魏冉在地上的呼吸,才晓得自己完全是做了个梦,而且还是个不得了的春梦,梦里肆无忌惮的温柔缱绻,令她一霎醒时仍忍不住静静回味……她有些害羞,都怪魏冉这个家伙给她念春宫图念得绘声绘色的!想到这桑香抄起云纹锦枕就朝帐子外正酣睡的魏冉砸了去!

  魏冉哎呦一声醒了过来,懵懵懂懂地看见一个锦枕滚在地上,不由恼道:

  “桑香你大清早地干嘛拿枕头打我!”

  桑香冷冷推脱道:

  “你说梦话吵着我了!”

  “我哪有说梦话?不过也难说……昨晚看了那么别致的好东西。”魏冉自问自答,兴致盎然地诞皮笑道:“桑香,我是不是在梦里对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你不做梦的时候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来!”桑香冷冷应完他,就穿了鞋下了床,魏冉从地上站起身来,才发现一夜睡得骨头疼,他一边揉搓着肩一边开了门,朝楼下小二要热水,又是格外招摇地大喊道:

  “小二你烧水来咧,我老婆起床要洗脸哩!”

  桑香已经渐渐习惯魏冉开口老婆闭口老婆,跟他较真也没用,她略摸索着理弄了衣襟,又摸到了镜台前的梳子,坐下空对着铜镜一下一下梳着头发时,忽而觉得万分的熟悉,好像梦里那个男人也曾经共她如此,桑香觉得难过。她连他叫什么都记不来,更不晓得他在哪里。他离她离得比天涯海角还遥远,她只能在突如其来的梦里偶然见他一次。而梦醒来,他却如消散的光华一下沉寂了,桑香愈想愈发难受,但小脸却绷得紧紧的,好像害怕自己会忽然哭泣一样。

  进屋的魏冉看见铜镜底桑香的脸色那样难看,不由担心道:

  “老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不会着凉了吧?是不是头疼?”

  魏冉喋喋不休地坐在了桑香旁边,伸手探摸她的脸颊。桑香沉浸在没有出路的伤心里,已没有心思对付魏冉,由着他喃喃自语“没多热呀”,接着他索性连额头凑过来,在她额头上碰了碰,两个人几乎脸贴脸地,双唇相对间,不过寸余,可是魏冉却头一回没有什么下流想法,只是着急道:

  “真没发热呀,桑香你别吓我!你脸色怎么惨白惨白的!”

  桑香感觉到魏冉碰过来时肌肤温软,不由一恼,推开他道:“你凑那么近做什么!”

  魏冉没防备,差点被桑香推到地上,他趔趄着站稳了,又大呼小叫道:“桑香你这娘们,大清早地抽什么疯?”

  桑香不应他话,这时小二又送热水来了,桑香起身要自个儿过去接水,魏冉还是老老实实地替她把金盆端了过来,又软声软语道:

  “好啦好啦,这些端水粗活怎么能让老婆干呢!”

  说着他又替她往盆里浸湿了帕子,拧干了热水,这才递到了桑香的手上,道:“我晓得你不喜欢我给擦,喏,你自己擦行了罢?”

  桑香实在没有气力同他斗嘴,拭净了脸,这才同他好言好语道:

  “魏冉你还是去买把剑罢,让我教你些基本功,总比赤手空拳地去应试好些,你不会以为剑宗招弟子是儿戏罢?”

  魏冉听桑香这样关心他,不由又笑嘻嘻道:“我什么都听老婆的!不过老婆你有一点说错了,剑宗招弟子儿戏不儿戏我不敢担保,但我可听说好些流言蜚语!”

  “外头又传什么呢?”桑香淡然。

  魏冉煞有介事道:“小道消息说这回来了成百上千个要考剑宗的,可新弟子名额只有五个,这不让人抢得打破头么?我听说就有人玩起猫腻来,三千两黄金一个名额呢!不过我就觉得奇怪了,我有三千两黄金,几辈子都够吃了,还学什么剑呀,我可是最怕吃苦了!”

  桑香不管魏冉的胸无大志,沉吟道:

  “这次剑宗都有谁负责招募新弟子?”

  “听说有剑宗的二掌教楚江天,还有剑宗的大少爷楚凤鸣,听说做了道人的三掌教也会回来,难说就是楚凤瑜专程去请的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头,他在马车里还给我算了一卦。”

  桑香听着魏冉眉飞色舞的得意声调,晓得他又要吹牛,含笑问他道:

  “什么卦?”

  魏冉愈发扬眉带笑道:

  “震卦!金钟一日高悬起啥啥的,好像还当空一响天下知!总之就是我说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连几句话都记不清楚,还想一鸣惊人、天下第一么?”桑香笑吟吟地揶揄,魏冉却厚着脸皮道:“管它哩,咱俩去吃早饭罢,顺便买剑回来,等我剑法大成时,谁还管我话说得清楚不清楚?”

  “你倒很懂得功成名就的道理,可你晓得人若登上了顶峰,难免是要高处不胜寒的,捕风捉影不过是每日都要淋的脏水,无中生有更是稀松平常。若天下人都说你的剑技是偷学的、剑品是下流的,你白白流了那许多汗水,可德和艺都双馨不了,你该如何是好?”

  桑香深邃得令魏冉觉得迷惑,但他最擅长用一瓢清水的纯净与无暇,去化解这所有世事的无常与繁复,他微微一笑道:

  “这有何难?我管天下人说什么,我只要继续流汗练剑就够了,这世上没有人会嫌弃一个执着的傻子。”

  桑香听了不由一笑道:“是没人会嫌弃移山的愚公,等你做到了谁都可以做到却不是谁都可以坚持的事情,天下人一定都会敬仰你。”

  “那桑香你也会敬仰我么?”魏冉又开始罗嗦了,桑香不说话,只淡笑着把帕子浸进水里洗干净了,魏冉伸了手就夺去了她用过的帕子,往脸上蹭干净了还乐滋滋道:“我就喜欢你用过的东西。”

  桑香起了身,道:“你说了这么会话不饿么?”

  说着桑香已摸索着出门去了,魏冉忙上前去牵着她的手,两人一齐下了楼。

  凤鸟镇,打铁铺,火热光四溢,冬日赤膊的汉子汗水扬洒,呼呼的烧火声,震震的打铁声,此起彼伏的,还有铺首高悬一排的挂剑,外头冷风里头热风的交织,当当碰撞的清脆鸣响,像是在击乐一般。

  魏冉不懂得分出哪柄剑是好的、哪柄剑是坏的,就让桑香帮他挑。桑香抬了手,拿手指一柄一柄地轻抚过那些锋芒毕露的长剑,每一把都是上品!剑宗缥缈峰下的打铁铺倒是手艺不俗!桑香细细地摩裟冰冷的剑锋、抚剑刃而上、停留……落在魏冉眼底,她那抚剑的样子倒像是抚弄情人的肌肤一样,令他心旌摇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半晌,桑香耐心地将这上百柄悬剑都体察遍了才停了手,对魏冉道:

  “从右数起第二十三柄,你问问铁匠多少钱?”

  魏冉依次数去,从黑铁吊勾上取下那柄剑,漆黑剑身,毫无光采,不由嘟囔道:

  “桑香你果然是瞎了眼了,你给我挑的这柄哪里是剑,简直就是块大黑炭!”

  “你不信我?那你还让我挑做什么?”桑香冷了声儿,魏冉只好服软,捧着剑朝正热辣辣打铁的匠人道:

  “打铁的,我手上这柄剑多少钱?”

  铁匠看也不看,只回绝道:“这柄剑是楚大少爷定下的,千金不卖!”

  “嘿!一块破炭头居然还千金不卖,那个楚大少爷一定比桑香你还瞎眼哩!”魏冉不知好歹地怪叫起来,桑香冷笑道:“你懂什么!那是玄铁做的,所以才没光没亮的!”

  “桑香你怎么晓得是玄铁做的?你又看不见!”魏冉可不愿被桑香瞧不起,死不投降地犟嘴,桑香淡淡道:

  “不是看见的,是听见的。刚才风吹起来时,这柄玄铁剑的剑刃轻而易举地割断了我鬓边扬起的头发丝儿,如果剑刃再偏点,我的耳朵估计也被轻轻地割下来了……你说这把不是宝剑,还有哪把才是呢?”

  魏冉无言以对,打铁的铁匠倒肯应她话道:“姑娘倒是识货的!我这里还有别的剑,你挑中了,我给你个好价钱!”

  桑香却淡淡道:

  “既然想做天下第一,那当然该用最好的剑!魏冉,我们把这剑带走罢,我都替你的剑想好名字了,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你时势冉冉时,该佩新月剑!”

  魏冉听了桑香话里兆头极好,也不管那铁匠愿不愿意,丢下一锭银子,半抢半买地握着那剑就要走,那铁匠也不拦他,只道:

  “你们尽管拿去好了,只是在这缥缈峰得罪了楚凤鸣,要是死无全尸可别怪匠人我没好心提醒过你们!”

  “我才不怕他哩!”魏冉笑嘻嘻地一手牵着桑香美人儿,一手握着新月剑,跑凤鸟镇大街上大摇大摆地遛达去了。

  可他万没想到这世上冤家多路窄!可不正迎面碰着骑高头大马来铁匠铺取剑的楚凤鸣吗?

  楚凤鸣是何等眼利之人,瞧见了魏冉手上的新月剑,不由冷眼扫来,居高临下道:

  “这位小哥手上握的,可是在下拿千年玄铁订做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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