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尸体被裹上白布抬了出去,高相面如死灰地落下几滴泪,也随着尸首退出了紫宸殿。
杀伐之事孟棋楠也见得多了,稀疏平常。只是从前她都是手握杀生大权的那位,如今乍见跟自己身份一般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却觉得悲凉。
她头一次对帝王手中的权力产生了怀疑。卫昇这样是不是错了?她以前是不是也错了?
抬眼望向卫昇,他表情看不出多少波澜,垂下眼帘幽幽道:“厚葬她罢。”
这么凄惨的结局非他所愿,却又是他之所愿。皇宫之中从没有善始善终,淑妃的心性如此高傲,让她出家修行,恐怕真的比死还难以接受。她愤而自戕,也在情理之中。
卫昇叹息,这辈子损在手上的人命已经太多,不在乎再多上一条。
这时,谢安平问:“皇上,那这名侍卫……。”
殿内气氛又顿时剑拔弩张。
仁吉刚刚酒醒就得知乌获被擒,而且还是与后宫嫔妃私通被抓个正着。他当即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拦着乌获三番四次去找那什么妃子。如今惹祸上身,乌获的性命是危在旦夕!
不等卫昇作答,纪贵妃就说:“淑妃已然畏罪自尽,区区侍卫难道还要留他性命?拖下去,杖毙。”
谢安平讪讪道:“贵妃娘娘,他不是咱们宫里的侍卫,是胡越部族的人。”
纪贵妃轻描淡写:“胡越人又如何?在晋国皇宫发生了这样的事,就该按我朝律法处置。难不成还要念在是外族人就网开一面,殊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仁吉吓得“噗通”跪倒在地:“仁吉有罪!是在下没有管教约束好部下,请晋皇陛下看在大汗的面子上留他一命,臣愿意代他领罚!”
“使节请起,容朕想想。”卫昇很客气地喊仁吉起身,眉宇纠缠为难,“此事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如果朕不追究他,恐怕难以服众。”
谢安平使坏,火上浇油:“再说今日宴上还有其他国家的使节在,皇上您厚此薄彼的话,定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仁吉战战兢兢地辩解:“我的部下平时都是规矩之人,只因今晚多喝了酒才不慎冲撞了娘娘。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请晋皇陛下法外开恩,宽恕他的性命!”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乌获乃王子这件事决不能暴露。乌获也深知亮出身份不仅无益活命,甚至还会让天下人耻笑,所以他自从进殿并不开口,更不为自己开脱。
他只是留心着孟棋楠的表现,却失望地发现她不曾说一句话。
卫昇暗忖,要取乌获性命还不是时候,这个节骨眼不宜跟胡越撕破脸开战,但必要折辱他们一番才解恨。于是他“思索”须臾,道:“不知以胡越的律法,这侍卫该如何处置?”
这是个不用暴露身份还能活命的机会!仁吉大喜,忙不迭道:“按我部族的规矩,杖责一……五十,降为牧马奴即可。”
卫昇点头:“既是你胡越的人,就依胡越的规矩办。安平。”
谢安平很快取来臂粗的杖棍,皮笑肉不笑地问:“使节大人,是您亲自动手还是本侯代劳?”
仁吉擦了把冷汗,颤抖着手接过杖棍:“不敢麻烦侯爷,在下自己来。”
谢安平把沉甸甸的棍子往他手里一搁,郑重其事:“那本侯帮您数数。”
乌获被架出了屋子,跪在殿门口,扒去上衣。然后由仁吉亲自手持杖棍,往他背脊上打去。
啪——啪——啪——
硬木棍打在皮肉伤啪啪作响,谢安平在旁边大声数着:“一!二!三……。”
仁吉硬着头皮打乌获,下手却是不忍,力道减轻一大半。谢安平数着数着忽然问:“使节大人是否体力不济?要不还是让我来?”
仁吉连忙否认:“不是不是……。”说罢只得重重打下去。
“哎呀,刚才数到几了来着?一打岔本侯就忘了,看我这记性哟……要不咱们重新开始?”
乌获咬牙不吭一声,瞭起眼看向稳如泰山的孟棋楠,一颗热络的心渐渐冷成了冰。
事已至此,她非但没有出言求情,甚至连丝怜悯目光也不曾施舍与他。
明明是与她相会,却被人冒名顶替,再栽赃嫁祸。
自杀的淑妃说得对,这是一场阴谋,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只恨他痴心错付,以为她天真烂漫、性情憨直。怪只怪他瞎了眼蒙了心,不知妇人心思竟狠毒如斯!
囊中的玛瑙糖丸都被这一腔怒火焚化了。乌获紧捏铁拳,暗暗发誓。
今日之辱,他朝必定百倍偿还!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其实孟棋楠见他被打也是有些不忍,但一想起卫昇威胁过的不许求情,便硬生生忍住心底的怜悯,只得转过头去不看乌获。
惹谁都不要惹表叔公啊,真是太太太凶残了……
太后寿宴过后五日,胡越使团就请辞回国了,孟棋楠不能出宫,所以并未见到乌获最后一面,只是听阿淳说那日挨打的侍卫回驿馆就吐血了,直到启程也还高烧昏迷着,怕是性命不保。
孟棋楠幽幽一叹:“青碧你送些人参……算了算了,还是不要送了,免得又被人找茬,他可就真活不了了。”
阿淳道:“娘娘真是仁心仁德,您放心,皇上给了他们好多恩赏,百年人参都是满满一大匣子,肯定能吊着他的命,不让人死在咱们关内。”
也是,死在了关内晋国还不好交代,要死回去死好了。表叔公真是太阴险狡诈了!
“对了,皇上还让小人转告娘娘,给胡越三王子的封赏圣旨也已经颁了,封的是忠勇侯,陛下问娘娘觉得怎么样?”
孟棋楠脸色有些僵:“……不错。”
阿淳笑得灿烂:“娘娘您觉得好就再好不过了,那小人告退了,皇上那边还等着小人回话咧。”
孟棋楠扶额。忠勇侯?表叔公你是表彰他勇敢地被你打了一顿,还是夸他老实愚忠、被陷害也不敢吱声儿?乌获要是听见这个封号,恐怕死了都会被气活过来!表叔公啊表叔公,若论毒辣阴狠天底下您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一来二去就入冬了,宫中一切还是老样子,淑妃的死也渐渐被人淡忘,孟棋楠只是偶然听闻高相和夫人回乡养老,在半路染上疟疾暴毙而亡,也算是去阴间同女儿做伴了。
这晚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簌簌一夜,翌日满宫便被妆点地银装素裹,屋檐下都挂起了长长的冰棱子。
寝殿里有地龙,尚是一片暖意盎然。雪地白光照射得天色特别亮堂,孟棋楠懒懒醒来察觉外间大亮,遂伸手去推旁边的卫昇。
“表叔公起来了,该上朝了。”
卫昇眼睛都没睁开,翻身过来抱住她,喃喃道:“不上了,乖,陪朕再睡会儿。”
……表叔公你要当昏君吗?
孟棋楠不依,拿手去拧他耳朵:“快起来快起来,不然被大臣们晓得,肯定要怪我迷惑你,难道你想我被天下人都骂作是祸水妖妃,人人喊打吗!”
“让朕瞅瞅。”卫昇惺忪睁眼,捧住孟棋楠的脸故作端详,“哪儿有这么丑的妖精还能迷惑皇帝的……。”
孟棋楠一脚踹上去:“嫌我丑就别跟我睡觉!”
卫昇挨了踢,遂抱住她往怀里搂了搂:“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越看越顺眼。今儿是初雪不用上朝,朝堂那帮家伙谁不是搂着娇妻美妾睡大觉,就你要吵朕,小狐狸没良心……。”
咦?下雪了?
孟棋楠眨巴眨巴眼,一把搡开卫昇飞快跳下了床,连鞋子都没来得及靸,赤着脚奔向窗边,呼楞一掌推开了窗户。
冷风卷着纸片儿般的雪花吹进殿内,就像春天随风飘逐的柳絮。
“表叔公表叔公!快看,你快看下雪了!”
她把手伸去捉雪片,逮进掌心的时候雪凉冰冰的,转眼却化作一滩清水。她吹吹手心儿:“这就是雪呀……白白软软像鹅毛……。”
“啪嗒”一声,卫昇走过来关上窗户,出口就训她:“疯起来就没个正形,仔细冻病了又要哭哭啼啼,到时看谁理你!”
说罢他拿锦衾把她裹住,拦腰抱回床上。
孟棋楠却拈起他鬓角上沾住的雪花,放入口中:“唔……没什么味道呀,我还以为像糖霜一样是甜的。”
卫昇一怔:“你没见过雪?”
孟棋楠抿着手指摇头:“楚国从来不下雪的,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雪,今天是头一回。”
卫昇算是理解她惊喜的心情了。他把她当小孩儿宠,含笑捏住她的鼻尖:“起来更衣,朕带你出去玩雪。”
孟棋楠兴高采烈扑上去:“表叔公你最好你最好……啊,把宣儿喊来一起玩儿可以吗?”
卫昇心情好,一口答应:“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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