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尸还魂不稀奇,稀奇的是光阴倒退,一朝回到五十年前。
自打发现了真相,孟棋楠就食不下,寝不安。
你说她芳龄正茂,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这节骨眼儿上来了出天将横祸,几个男人争风吃醋反倒砸伤了她。砸就砸吧,弄个头破血流也没啥,可偏偏被砸个半死,哦不对,是彻彻底底被砸死了。那死就死吧,大不了投胎去下一世,问题是老天爷要玩儿谁也挡不住,一时兴起又让她活过来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活过来就当重新做人,她孟棋楠一定好好改改花心滥情的臭毛病。
可是为嘛要让她越活越回去?一脚蹦跶到五十年前,还色心不改调戏自己的外公?
老天爷你一定是嫌小打小闹的不过瘾,故意给寡人开了把大的!是吧?是吧!
让孟棋楠耿耿于怀的远不止这些,她还对这具肉身相当不满意!
没有以前倾国倾城的容貌她忍了,幸好肉身郡主跟外祖母平阳公主沾亲带故,稍微有那么点姿色,勉强过关,但这具身板儿看着也忒寒碜了。个子不算高双峰不算傲,扔人堆里就找不出来了,五根手指抓抓胸口,一掌包下绰绰有余,哪儿能和原来的波涛汹涌相比。小腰倒是挺细,不过不是那弱柳扶风的细,而是好比根稻草杆子,风一吹就能折断!
孟棋楠现在连镜子也不想照了,看见里面那个头缠绷带像胖蚕宝宝的陌生女人就脑瓜子疼。她只得不断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好歹是宫里娇养出来的肉身,年纪也不大,后天补救还来得及,泡个药浴采阳补阴什么的……
只是这外表可以补救,声名狼藉又怎么办?
别看肉身名义上是郡主,其实比阶下囚还不如,因为她犯下死罪,协助其父淮南王谋逆。事败之后淮南王被判圈禁终身,家眷尽数流放,而女皇念在这位郡主曾侍奉膝下多年,不愿看她落魄如斯,刚好恰逢邻国晋皇有意交好,于是女皇一道圣旨让她和亲,把她当货物般送去了东晋,也算尽了姑侄间的最后一点情意。哪晓得肉身郡主对此不仅不感激涕零,还吵闹着要见心上人右相大人,右相自然是不屑见她的,因为右相夫人正怀着身孕等待临盆呢。肉身郡主求爱不成心灰意冷,于是一头撞死了过去。
这要放在孟棋楠手下,留她一具全尸就算大发慈悲了,还和亲?呸!去地府跟阎王小鬼相亲相爱去!
尽管对这位郡主打心底鄙夷,但孟棋楠还是衷心感激她的。若是没有郡主肉身可供寄住,孟棋楠大概真的要当孤魂野鬼了,不过以现况看来,说不定当鬼也比当劳什子郡主运气好。就好比赌牌九,孟棋楠拿到的本来是大杀四方的绝世好牌,哪知临场被人替换下去,峰回路转她终于重新坐上桌子,却摸了一手虾米烂牌。
爹娘不疼皇帝不爱,不是绝色不是大胸,戴罪之身又有花痴病,孟棋楠啊孟棋楠,你要怎么才能赢这一场?
“好端端怎的又寻死了?你们怎么看人的!”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孟棋楠飘忽十万八千里的哀思被拉了回来,她好奇推开小窗,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罩在红色斗篷下,正在训斥青碧红绛,“她若再有个好歹,定要治尔等一个看护不力之罪!”话音一落,青碧红绛惶恐下跪求饶。
孟棋楠挑挑眉梢:哟呵,小丫头片子气势十足!
训斥完毕这小人儿慢悠悠回过头来,正好与孟棋楠四目相对。孟棋楠见对方是个五六岁的玲珑小女娃,粉嘟嘟的讨喜极了,又念及她刚才出言袒护自己,于是冲小女娃灿然一笑。
哪知这女娃居然白她一眼,鼻腔冷哼道:“你最好别死了,不然我跟爹娘还要费心给你办丧事,麻烦又晦气!”
孟棋楠满腔热忱顿时被浇灭。谁家的熊孩子,懂不懂尊老爱幼礼貌待人啊卧槽!寡人居然被小孩儿给欺负了,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啊他娘的!
心中正在忿恨不甘,小女娃已经大步朗朗走了过来,眼中狡黠之光熠熠生彩。这女娃命令青碧抱她登上车辇,一眨眼钻到孟棋楠身边,笑得不怀好意:“你伤口还疼不疼?”
咦?孟棋楠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持有怀疑,于是敷衍道:“就那样儿。”
“我猜呀,”小女娃骤然凑到孟棋楠眼前,稚童细腻的皮肤找不出一丝瑕疵,她老气横秋地说:“头上的伤远没有心里的疼吧?”
孟棋楠下意识摸摸胸口,没有刀疤呀?她不懂女娃什么意思,所以也就不敢贸然开口,只是狐疑打量这人小鬼大的家伙。
小女娃见她反应平淡,不觉一怔,继而又天真地笑着道:“表姨母你猜猜你要嫁的是什么人?”
说起此事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肉身郡主被女皇匆匆打发走,像一件货物般送给了邻国,也不曾问过是要许给东晋皇室那个亲贵。想来以她今时今日的名声地位,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归宿。
不过孟棋楠此刻却没把心思放在这头上,而是紧抓着“表姨母”三个字不放,眼睛骤然瞪大:“你叫我什么?”
小女娃屡次打击她不成,愈发郁闷,没好气道:“表姨母啊,难不成我还要尊你为殿下?哼,你好大的面子。”
“你……。”孟棋楠试探问道,“你娘是平阳公主?”
小女娃喊这具肉身表姨母,就说明她的母亲和肉身郡主是表姐妹关系,送亲队伍里只有平阳公主符合条件,如此说来,小女娃正是公主的爱女、孟棋楠的娘亲!饶了几个圈,孟棋楠觉得头都要炸了,总算把其中曲折摸索了清楚。
她娘的!还真是她亲娘诶!
团圆郡主看孟棋楠的表情莫名雀跃兴奋,心里有点毛毛的,犹犹豫豫承认:“嗯……。”
“哎呀我的妈呀!”孟棋楠突然扑上去死命抱住小团圆亲了又亲,“娘亲嘞,你小时候的模样真可爱,乖死了乖死了!”
团圆被她勒得都快喘不过气了,又被亲了满脸口水,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偷鸡不成蚀把米,对眼前的“疯子”无力招架,只得哭了起来:“来人呐,表姨母脑子撞坏了!”
孟棋楠很郁闷,相当郁闷。
这具肉身本来就有个花痴的毛病,现在又被传言患了失心疯,眼看已经到了两国边界,孟棋楠被看守得愈发紧密,简直跟坐牢差不多。别人都怕她再发病生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此事也算因祸得福,众人对孟棋楠的态度变得好了许多,青碧红绛也不再介意她偶尔冒出的大不敬之语,反而用无比同情怜悯的目光看她——咱们心智正常,不该和一个疯花痴计较。
这日,队伍还在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落脚城镇,岂料半路竟下起瓢泼大雨,几辆马车的车轱辘都陷进了三尺来深的淤泥当中,将士们冒雨把车推出来,可走不了几步,又陷进了更深的泥坑当中。
孟棋楠被请下了车,红绛举着油纸伞,小心翼翼搀她走过泥泞,看见一条绣合欢藕色马面裙沾满泥污,这丫鬟心疼得不行。孟棋楠却一脸兴奋,憋了好些天终于能出来透口气儿了!
看见公主驸马也站在边上,孟棋楠兴冲冲踩着泥水跑过去:“外……公主!”
团圆害怕地缩到了驸马背后,驸马也皱眉露出一脸防备,唯有平阳公主始终笑脸迎人:“你下来啦,快过来避雨。”
侍从临时搭了个遮雨的篷子,孟棋楠钻进里面甩了甩头,发梢水珠溅了旁人一脸。青碧忙不迭递上干净绢帕:“郡主快擦擦吧。”
孟棋楠接过来,低眉扫过团圆稚嫩的脸蛋儿,突然把手伸到公主跟前:“你给我擦。”平阳公主一怔,随即笑盈盈拾起帕子:“嗯,表妹你把头低一点。”
孟棋楠微微躬身,昂起下巴笑得一脸舒坦甜蜜。小时候就是外婆给她梳头洗漱,长长柔柔的手指拂过脸颊,仿佛一片花瓣掠过浮水,温柔极了。
团圆见状,悄悄扯了扯驸马袖子:“爹,表姨母又犯病了。”驸马摸着下巴满肚子算计:“花痴这回病得不轻啊,男女通吃。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咱们得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这场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让一群举足轻重的贵胄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侍卫长派人过来传话,说在三四里外的地方有个村落,恳请公主移驾去那里暂且一避。驸马看天色黑压压的,恐怕要下足一夜的雨,他听从建议,领着几个亲信就往村子去了。
这个村落不大,零星散住着二三十户人家,侍卫先找到里正道明身份,里正见对方那么大来头,吓得赶紧下跪磕头,又点头哈腰地把人领进祠堂躲雨,然后才去叫村里富户收拾干净屋子,留贵客住宿。
祠堂是破旧的,又奉着村里人家的先祖牌位,孟棋楠看了浑身别扭,转眼瞥见公主驸马亲密无间琴瑟和鸣,自觉不便打扰,于是她弯腰跟团圆说悄悄话:“娘,咱们出去玩儿好不?”团圆愤恨:“别喊我娘!”孟棋楠睁大眼睛认真继续:“你就是我娘,真的,寡人是你亲生的,如假包换。”团圆无奈,几乎想以头抢地:“我这么小你这么老,我怎么可能生得出你!”孟棋楠理所当然解释道:“等你长大就行了啊,对了,寡人还有一胞弟,也是娘亲你生的。”
“你、你……。”
团圆被气得语塞,只好把头扭过去不理她。孟棋楠顺势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走。祠堂人多拥挤,谁也没注意到两人从祠堂的角门溜了出去。说也奇怪,刚才雨还下得像天漏了一样,这会儿乌云走了大半,毛毛细雨飘在空中,阳光穿过云层缝隙照下来,在村落上空映出彩桥。
空气中混杂着一股泥腥味,还有淡淡的香甜芬芳气息。孟棋楠和团圆都闻到了,团圆问:“是什么花?闻起来甜甜的,好好吃的样子。”孟棋楠道:“是槐花,你喜欢啊?等着,寡人摘两串给你。”
俩人循着香气一路往前,在一座平常农院前发现了槐树。绿叶子沾了水碧油油的,还有小铃铛般的花朵连成串儿,缀在枝头轻摇摆荡。孟棋楠为了讨好团圆,撩起裙子打了个结,抱住树干就蹭蹭往上蹬。
团圆目瞪口呆。这是那个矜持高贵的淑女表姨母?野丫头附体了吧?
“哎哟!”
孟棋楠一时忘了这具肉身不是自己以前的那副,不留神就摔了下来,“噗通”跌在树根底下,痛得她皱眉苦脸地直嗔唤。
许是动静太大,惊了院落里的人家,门打开有位妇人探出头来。
妇人二十多岁年纪,衣着朴素却难掩雪肤花貌,一双唇如擦过胭脂般艳得夺目,叫人一见难忘。不过她眸子却有些僵凝,眼睛失神地望着远处,微微偏头出声:“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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