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想再把他送出去,可惜已经晚了,楼梯口响起了母亲和苏珊说话的声音。
我有些懊恼,把一个日本人留在自己房间里实在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试图根据声音的远近猜测她们大致的位置。我打算一会儿找个理由把她们两人引到左边那条通道上,好让这个少年从刚刚来的另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我想这样对谁都好。
“你听好了,等会……。”打定主意,我准备和少年交待清楚,转身却看到他手里拿着我放在桌子上的地球仪,正饶有兴趣地拨动着球体。
“咦,这是什么?”他似乎很好奇,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细嫩的皮肤,长长的睫毛,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深不见底。
“地球仪。”我知道他肯定不明白,随即补充说,“模型,懂吗?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其实是一个球体。”
“啊?”他低头摆弄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又抬头问,“那我们怎么能站得住?”说着他手指一拨,圆球“咕噜咕噜”地转了好几圈。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小孩在玩一件新鲜的玩具一样。
我只好耐心地跟他解释:“两百年前有个叫做牛顿的英国人发现了万有引力……。”
“英国?”冷不防,正在专注地球仪的他打断了我的话,问:“那你是哪国人?”
“我父亲是美国人,而我母亲是英国人。说了你会懂吗?”我挺了挺胸,对着他骄傲地昂起了头,就像我的表姐露西她们面对我一样。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为自己不经意在他面前流露的幼稚感到些许羞愧。我需要跟一个日本人炫耀自己的出身吗?
“哦,其实我分不出来你们到底哪一国,只知道你们长得都跟我们不一样,看起来很……奇怪。不过说起来,你看我们也会很奇怪的,对吧?”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大概没听出我语气中的傲慢,只是用手上下比划着问,“对了,那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是怎么回事?””
“万有引力,是吗?因为有万有引力的存在,我们才不会如你所说的,从地面上摔下去。”我舒服地靠在桌子前,继续解释说,“两百年前,牛顿坐在一棵苹果树下休息,正好一颗苹果落下来砸中了他的头……。”
“等等,对不起,我想问,为什么是苹果?李子不可以吗?还有,为什么我们的脚下一定要是圆的?”他看起来很认真,皱着眉头在思索我说的话。
“先生,您知道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可以轻易打断是最基本的礼貌吗?”不知为何,我有些恼火,长久以来淑女的教养一直在提醒我不要发作。但是,问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说,实在有些可笑。我甚至揶揄他,“早在三百多年前,葡萄牙人麦哲伦就已经完成了一次环球航行,证实了地圆说。像你这样只会挥剑杀人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我会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是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一怒之下拔刀杀我,起码在那个承诺没有兑现之前,我很安全。
“武士啊,不需要知道这些。”他微笑着握住剑柄,语气很平和地说,“只要手握着刀就可以明白自己的本心。简简单单就好,太多太杂的东西反而会迷惑了眼前的道路。”
我记得他大致是这么说的。那时我去跟小林先生学日语,不仅仅是为了打发日子,更重要的是,维维安会说日语,我从心里有那么一点以她为目标的想法。当时我还抱着“我不太可能会跟日本人有交集”的念头,并不在意语言上的隔阂,当然,不久之后到现在,我都后悔不已,因为这个少年在这个冬日的上午跟我说的话,我无法全然明白,由此留给我的可以让我怀念的东西也少了很多。
“那你的国家在哪里?”他继续问。
我点了点地球仪上的两处,指给他看,“这是美利坚,英国在这边。”
“哦哦,那日本呢?”他举着地球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很有兴趣。
我伸出手又在经纬网上指了个一丁点大的位置。
“啊,为什么这么小?”他看起来很失望。
“日本本来就很小。只是你们的天皇和国民自以为自己很大而已……。”我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想挑衅他。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那样不冷静过。
“请不要这么说。”他的声音一下子冷冽了起来,虽然嘴角还是往上弯的,这让我有些吃惊。他细白的手指慢慢地沿着横杆抚动,修剪得很漂亮的指甲划在上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低声说:“我会很不高兴的。”
“别忘了,你还弄坏我东西呢。”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提醒他,少女的自尊心顷刻膨胀,倔强而不肯退缩。
“咔嚓”一声,地球仪的横杆竟被他掰断,我以为会听到球体落地的声音,却看到他早已身手敏捷地顺顺接住了掉下的圆球。
“你又弄坏我东西了。”我怒瞪他。
“嗯,就当作是对你刚刚无礼的小小惩戒吧。”他抿着薄薄的嘴唇,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下次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这是在警告我吧,真是阴晴难测。
我还想说点什么,正好听到一阵敲门声。
“宝贝,在房里吗?是不是家里来人了?”不知何时,母亲已经站到了门外。
我立马瞥了他一眼,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做声,走到门口,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装作还在睡眼惺忪的样子,撒娇说:“妈妈,你弄错了,没有人来,我一直在楼上。我想休息一会,待会再跟您聊聊好吗?”
说着,我强装镇定地重新合上门。转过身,一阵风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我只看到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半开着,蓝色的窗帘在风中翩飞,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被弄坏了的地球仪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境。
我走到桌前,把那断开的横杆连同圆球拼起来,一起捧在手心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盯着那块小小的岛形图样,伸手狠狠弹了一下,圆球呼呼地转啊转,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地停了下来。落入眼帘的,便是醒目的美利坚。
地球真的是圆的啊。我望着阳光明媚的窗外,突然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莫名情绪中去。
不知道那天他有没有顺利地找到走出去的路,我也没有再去多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的原因,只听说了一些日本政府打算关闭横滨港的传闻。这事看来是真的,因为父亲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没过几天,便随着公使先生去了江户。我一边安慰寂寞的母亲,一边忙着和苏珊一起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做准备。热闹忙乱的氛围再次冲淡了我对少年的记忆。他就是一阵过路的风,匆匆而来,转瞬即逝,偶尔在我心里吹起一些淡淡的涟漪,最终还是化为一潭净水。
圣诞节即将到来的前两天,基德敏斯特男爵先生派人来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沙龙。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吻过了母亲,就大大方方地登上了来人的马车。
我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那天风有点大,我明明关紧了车窗,还是感到阵阵冷意。出门前母亲非要我戴上那条狐裘围脖,我知道那一小块被猫啃过的地方无关紧要,但心里就是阴影重重,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猫,还是因为那个梦。我跟母亲说,如果基德敏斯特男爵看到我没有戴他送的礼物,以他的性格,估计会更加殷勤地送给我更好的东西,请她不用担心男爵会因此对我失去兴趣。
基德敏斯特男爵今年会留在横滨过圣诞节,他在高手山地也有栋别墅。除了今天的沙龙,他还决定在平安夜在自己的别墅里举办酒会,横滨的名流闺秀都收到了他的邀请函。为了这件重要的事,我早已经选好了衣服,并练了好几支舞。很多未婚少女都不会放过这个和男爵亲近的机会。我反思了一阵,想到我会在日本待上几年,与其等到年老色衰匆匆嫁人,还不如尝试地和男爵接近看看。我需要保留一点矜持,绝对不会像福特小姐她们那么主动,但是我也不会拒绝他送上的鲜花。何况他真的很迷人。
不知道父亲能否赶得回来过圣诞节,这是我们一家人四年来第一次一起过节,就是在纽约州时这种事也很不容易,父亲总是说自己没有空。今年的圣诞晚餐没有火鸡,那就用普通的鸡代替吧。怎样都好,这样纷乱的时局里,有什么比一家人紧紧偎依在一起更重要的?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晃得我有点头晕。风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窗帘跟着轻轻飘动。起落的间空里,我望了一眼窗外那阴气沉沉的天空,还有道路旁枯败颓势的木丛。这条小路有点偏僻,我从未经过。
忽然,马车猛地顿了一下,左右摇晃得更加剧烈,继而往前滑了几步,慢慢停了下来。我听见车夫怒吼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基德敏斯特男爵的马车!”
我皱着眉头想探身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车夫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立刻让我惊呆到不能动。我机械地转过头看向另一边的车窗上,刚刚是一阵像有什么洒在上面的声音。然后,我呼吸困难,双手紧紧地揪住袖口,拼命让自己冷静,冷静!
车夫的叫声消失了,车窗的边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是雨声?怎么可能?!哪会有红色的雨滴!透过窗帘,我看到了覆盖在车窗上的一大片殷红,正缓缓地流淌下来。
我没有带枪!见鬼,我竟然没有带枪!
来不及思考对策,车门已经被人用力地拉开,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伸了进来,拽着我的头发就把我扯下了车。我跌坐在地上,四周尘土飞扬,呛得我一阵猛咳。
这是三个日本男人,而且是带着刀的日本男人。面目狰狞,眼光凶横,盯着我看了会,其中一个人愤愤往地上吐了口痰。
“妈的,怎么会是个女人!”
“直接杀了吧,反正也是一样!多杀一个是一个人,把尸体扔到领事馆门口,让他们和幕府打起来!”
“说得好!正好顺势可以收回横滨港!我们保皇义士,就等这一天了!”
“日本的土地上,怎么容许你们这些金发妖魔来玷污?”其中一个男人举着刀,嘶吼了一声就要向我砍来。
我退无可退,双手紧紧地抓了把土,闭紧双眼,只能在心底祈祷上帝的保佑。
在刀离我头顶只有一线时,另一把刀生生地替我挡住了。
我惊讶地睁开眼,竟是袭击者中的其中一人。他的同伴脸上的错愕也不逊于我。举刀砍我的人问:“野间,你这是做什么?”
“不,先不要杀了她。”那个叫做野间的男人蜡黄的脸上笑容可怖,亢奋地说,“喂,我们还没这么近地见过外国女人对吧?不如剥开看看,到底跟日本女人有什么不同吧?荒木。”
“说得是,尝尝滋味了再让她死。嘿嘿,还是野间有见识。”满脸横肉的荒木也走了过来。
我惊声尖叫起来,拼命地往身后挪动,可是那一大片的木丛挡住了我的方向。我颤抖着,哆嗦着,想要和他们交涉,只要不碰我,其他什么都好说。
可是我阻止不了那个野间伸向我前襟的肮脏的黑手。我憎恶而绝望,抓起手中的土就洒到他脸上。他嗷嗷大叫,拿着袖子用力地揉眼睛。跟着,荒木和另一个男人一人一手按住了我疯狂挣扎的手,我不断乱踢的脚也被其中一人的膝盖按住了。
荒木狠狠抽了我两巴掌,不住地骂骂咧咧。他对另一个男人说:“大宫,你先来!”说着一把撕开了我的胸衣。我厌恶地惊叫着,整个人歇斯底里,状若癫狂,双手怎么却也挣脱不了禁锢。
那三个男人狞笑着盯着我裸露的胸前,其中一个人还趁机抓了一把。“啊啊啊啊啊——!!!”我像濒死的困兽一样,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嘶喊。
“住嘴!”身上的男人不耐烦地楸着我的头发往另一边狠撞,“再叫,再叫,就先割了你舌头!”
“喂喂喂,大宫,跟她讲有什么用?她听不懂我们的话,还是直接把你那……塞她嘴里就好了!哈哈……。”旁边的两人发出一阵淫笑。
身上的男人竟然真的爬了起来,开始悉悉索索地扯自己裤子。我恶心得直反胃,趁着一时的放松,我打量了四周,隐隐瞥见了就放在我左手边的一把武士刀。是那个大宫的!
好机会!我迅速起身,一把抓过刀,打开刀鞘,明晃晃的刀身映出我此刻狼狈的模样。可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刀有点沉,我掌握不好力度,小小的范围里没办法把整把刀都拔出来。
“滚开!日本猪!”我把锋利的刀刃对向自己的脖颈。就算不能杀死对方,也要抢先在被玷污前自尽。我当时就是抱着那样的想法的。
那三个日本男人都惊奇地互望了一眼对方。
“她会说日语?”
“大宫,你的刀被一个外国女人抢走了?”
“就算我们不脱队,今天的事也够你剖腹了吧?”
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打算放过我,一步步地朝我逼近。我只能一步步地后退,突然脚下一滑,似乎是踩到了一根枯枝,我整个人后仰着跌倒在地。
手上的刀立刻被夺走。那个野间扑到我身上,伸出向钳子一样的双手狠命地勒住了我的脖子。
“咳,咳……。”呛出来的眼泪霎时塞满了我的视听,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生不如死的耻辱淹没了我的头顶。谁来救我?不,哪怕是杀了我也好!可是,这里荒无人烟,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我。
野间突然大喝起来:“什么人?”
他起身,拔出刀,惊惧又决然地望向林间小道上两个慢慢走来的身影。其他两人紧紧挨在一起,也握紧了刀,直指前方诡异出现的两人。
“沙沙”的脚步声渐渐地靠近,借着野间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两人身上,我赶紧连滚带爬地躲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双臂在胸前紧抱,可是泄露的春光却依旧能从指缝中流出来。
转眼,那两人已经来到了跟前,都是很年轻的模样,穿着浅色的和服,长发在风中飞扬。
“真是武士的耻辱啊!”其中一人开口,“近藤先生也真是的,怎么会让你们这种人入队?”
我好不容易憋回眼眶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他总是在我快要遗忘他的时候及时出现。地球在转动,我们总是沿着不同的轨迹,在不断地相遇,明明各自奋力地往另一个方向背驰而去,却总被命运的激流打回最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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