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爷子听了很不耐烦,对戴存栋说:“你媳妇也是为了将你从牢里捞出来,此事以后总能弥补的,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在场的唯一“外人”,傅阳,听了这话,面上神色丝毫不改,只对戴老爷子说:“悦儿已经回戴家张罗去了,老爷子和三叔辛苦了这许多年,先回家,先回家!”
一行人便往戴家去。戴三娘子一边走,一边用帕子捂着脸,似乎委屈无限。
几人从广陵府后面出来,路过广陵府正门的时候,正听见黄以安立在广陵府门口,向广陵百姓大声说:“新发盐业引窝之事,实属以讹传讹。广陵府,盐政司,迄今为止,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旨意。请大家不信谣,不传谣,若是盐政司收到了京中的旨意,会即刻张榜,告知全城……”
他面前倒是有不少眼神炽热的百姓,纷纷发问:“是不是今年中秋不发盐引窝,年底会发?”
“听说日后盐引窝派到谁家,会是抽签决定的?”
“盐价能不能再低一点儿?”
“……”
傅阳从黄以安身边经过,两人悄然交换一个眼神,傅阳微微点头,便去了。戴家一行人,都似乎没有听见广陵府这边的声音,灰溜溜地往戴家那头去。
戴悦已然在戴家忙碌了好一阵。戴老爷子他们回到戴家门口的时候,见戴家门口已经放置了火盆,请诸人跨过去,意为去一去晦气。跨过火盆,戴家宅子里面,已经有下人都将沐浴的物件儿都安排好,戴老爷子和戴存栋洗浴之后,总算去了身上那股子馊味儿,几人再重行更衣,将在牢里穿过的那套衣衫,丢在火盆里都烧掉了,这才出来,与大家坐在一起吃中晌饭。
戴老爷子在饭桌上听说了有人打戴家作坊主意,他倒是比戴存栋要镇定得多了,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情,我老头子在广陵府的大牢里就已经想明白了,是什么人做的,我也大致有数。”他微微侧头偏向傅阳,说:“只唯一对不起的,是阳儿你爹。你爹当日上门一番苦劝,可惜我竟未听他的,以至有今日之祸。”
一时桌上数人,心思各异,戴老爷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马上开口剖白道:“阳儿,若是有人传说我戴家当日在狱中攀诬你傅家,这等传言你可千万不要信……不过你家,原是行得端坐得正,又哪里怕广陵府查了!”
戴悦听得,直低下头去,这样的说辞,处处透着心虚,又哪里站得住脚了。只是她左手是娘家,右手是夫家,自己夹在中间,什么都不能说。她突然很担心地偷瞄一眼丈夫,心知要傅阳心里完全没有芥蒂,着实有点难。如果戴家一早坦诚,说是为情势所逼,或许还更可信一些……
“爷爷,这您放心。”傅阳说得一片诚挚,纯出自然,连戴老爷子听了,都觉得感动不已。戴家余人更都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戴家女婿的面色。
戴悦在一旁胡思乱想的时候,傅阳便将当日夜里戴存柯试图洗劫戴家作坊的事情给说了。戴老爷子登时气得就差点掀了桌子,道:“这畜生,竟然是打的这么个主意,良心何在,良心何在啊!”老爷子胡子直抖,良久才省过来,这件事情,该当好好谢谢傅家人才是。
老爷子一客气,傅阳立刻就转了话头,说:“当日那老洪叔,才是真正该谢的人,若不是他见机快,护住库房没被人打劫,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戴老爷子听他这样说,面上就有点淡下来,“哦”了一声,没往下接话,似乎觉得老洪作为作坊的管事,做这点事情是应该的。傅阳见状,眉头略皱了皱,随即舒展开,口中只一套一套地说着劝慰的话。“爷爷,这次戴家虽然险,但是爷爷和三叔总算是毫发无损地出来了,铺子也撤了封,择日可以重开。贡粉那头……”
他本想说,贡粉那头,戴家总算是没有丢了贡商的名头,可以继续往宫中供货。然而戴老爷子听到这里,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将傅阳的话都打断了。傅阳猜出戴老爷子的意思,便绝口不再提这件事。
少时傅阳便带了戴悦告辞,只说请戴老爷子好生歇着。待傅阳离开戴家,戴老爷子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出去。戴三娘子则静悄悄地退下去,丈夫好不容易回来,她的第一要务是不能让丈夫歇在妾室的屋子里。当然,卖铺子的事情,她也要好好准备一下,和知道这事儿的人对下口风才行。
“老爷子,您看,这日后——”戴存栋带着无比的期待,拖长了声音询问。
“你明日赶紧将你婆娘弄的那铺子的事情料理清楚,记得查清楚来买铺子的到底是什么来路。另外,好生管束你婆娘,眼皮子浅,就不要将手伸得这样长,这次从权,也就罢了,下不为例。”戴老爷子不耐烦地说。
“哦”,戴存栋话里透着失望。
“你试着管一次作坊。若是这次的贡粉能够制好,日后作坊与铺子便都交予你。”戴老爷子放软了声音,安抚了一下戴存栋。后者又惊又喜,几乎要跳了起来,突然又觉得不妥,诚惶诚恐地道:“贡粉……我这从来没管过作坊的,能行么?”
“不都这样过来的么?”戴老爷子眯着眼睛,细细地回想,一时半会儿,竟没有想起他以往所见过的戴家子侄,有谁是真正有管事经商的天赋的——就连亲子戴存枢,都是心慈手软多于精明强干。偌大一个戴家,竟然挑不出一个像傅阳那样的。
戴老爷子出了一会儿神,一转头,见到戴存栋面上依旧是一副惶惑的样子,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无妨,回头我也会全程帮你盯着。”
戴存栋这才放下心来,笑逐颜开地道:“是,侄儿一定好好地学,不辜负叔叔的期望。”他本性谨慎,原是不肯多行一步的,眼下戴老爷子这样安排,出了彩是他的,出了事有老爷子在后头顶着。这样的安排,如何不好?
戴存栋想着正美,戴家一个作坊里的下人突然奔过来叫道:“老爷子,老爷子不好了——作坊里闹起来了。”
戴存栋大惊,“怎么闹起来了,出了什么事?”他脑门上一条筋突突地跳着,暗叫倒霉,怎么刚说到要管铺子,铺子就出事了呢?怎地会这样倒霉!
戴老爷子却不紧张,淡淡地道:“只是作坊里的伙计闹将起来,要讨这几个月的工钱吧!不妨事,他们吃住在戴家,这几日又没有开工做活,戴家是白养着他们,由着他们去,冷他们一两日,明日再找些借口,裁掉一两个,便都消停了。”
“老爷子,不行啊!”那下人突然叫了一声,道:“有伙计说要是不立即还他们工钱,就要……就要火焚了库房。”
戴存栋面上惊得惨白。戴老爷子这回也坐不住了,一下就从椅上弹了起来,道:“谁带的头?”
“老洪——”
“不可能!”戴老爷子与戴存栋两个异口同声地说,“是不是弄错了!”
戴存栋认定老洪不可能,是适才听了傅阳转述,老洪力主从戴存柯那里,护下了戴家的作坊,心里将老洪这等管事都做到这份上,想必是与主家一条心的,因此他万万不相信老洪竟然会为作坊里的伙计们出头。
而戴老爷子认为不可能,则是因为他熟知洪涛的性子,一向是个软弱而自私的,从不肯为人出头,傅老实年轻的时候被人从作坊里赶出去那次,及至戴兴志发作姚十力那次,戴老爷子一次又一次看着洪涛抬起头,然后又沉默下去。他自然觉得洪涛绝不可能与戴家作对。
“千真万确,老爷子,今日白日,大家伙得知您从府里回家来,开始都是高兴的。洪管事甚至准备重行开工了,岂知——”
戴家下人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说了一边,戴老爷子这才晓得,今日作坊里本来已经打算重新开工的。可是有伙计不肯,说戴家既然还欠着工钱,凭什么为人卖劳力。而另外有几个伙计说是戴家再不发工钱,就打算另寻别家了。老洪一急,本来只是想帮伙计讨薪的,却不知为何,激动到持了火把,托人带话,说是若是戴家不好好考虑如何经营这作坊,便不如将这作坊便烧了。
戴家作坊的库房里,存有不少值钱的香料,如龙诞香、乳香、沉香之类,当日戴存柯就是想砸开了戴家的库房,将里面值钱的香料抢出来卖钱,或许上万两得不了,几千两白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戴家老爷子带着戴存栋匆匆赶到作坊里去,果然见到老洪左右手各执了一枝火把,守在库房门口,他身前护着好几个作坊的年轻伙计。库房大门上被泼了一大片,湿湿的,闻上去像是菜籽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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