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寻我?”袁时开口,这时候,他的嗓音开始变幻,仿佛给他自己的声音戴上了一重面具似的。这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情绪,然而傅春儿听来,却觉得似乎有一些恼意。
傅春儿便故意顾左右而言他,问道:“那’清音’是戴家出的安息香,这’素心’,也是戴家出的?”
袁时被问及此,仿佛一下子破了功,泄了气势,声音又变了回来,道:“不是——是我自己制的。”他垂首答了一句,竟仿佛被人窥破了心思一样,脸上有片刻的潮红,但是瞬间便恢复了原有的白皙。
傅春儿静静地立着,双目微闭,想感知一下这宁静而悠远的香气,“素心”,难道,此人竟是在以香言志?傅家也制香,各式棒香与香件原是傅阳的拿手戏,但是傅阳制香,香型大多考虑普通百姓的喜好,做出来的香型更接近自然花香,馥郁动人。然而眼下这一点点“素心”,却似乎是极平淡之际,若有若无的一点点香气聚在鼻端,让人忍不住想踏上两步去追寻。然而一旦仔细去探寻那种味道,却幽幽地带着一点冷意,让人刚刚开始起意,却忽而又宁定下去。
素心,这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傅春儿心中纠结,脸上神色变幻,袁时便定定地凝视着他,面上显出患得患失之色。
良久,傅春儿终于平复了神色,睁大了双眼,看着袁时,轻轻地道:“袁先生,受教了。”
袁时心里登时像是什么被打破了一样,但是他面上神色不变,说:“哪里敢当,是我失了待客之道,快请坐。”他伸手指向几前的一只蒲团。
两人这才终于坐定,中间横隔着一只木几。袁时终于又一本正经地问道:“傅姑娘,你日前托人带讯,是位了令堂姊的事情?”
“嗯——”这是自然的,傅春儿点头应道。
“这件事情,我想,姑娘这头,还是不要过问的好。”袁时一本正经地说。
“我如何能够不过问?”傅春儿急切地道。她刚刚说出这句话,只见原先停在她肩上的那只硕大的蝴蝶立时飞了起来,飞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停在了袁时的棉布道袍上。
傅春儿刚想将种种异状和她的种种担忧都说出来,被这蝴蝶一飞,给震惊到了。原来她心中急切,如蝴蝶这般的生灵,也一样能感觉道,然而避之不及么?
袁时伸手过去,那蝴蝶竟尔爬到了袁时的手指之上,翅膀微微一张一合,袁时洁白的手上,便像是戴了一枚硕大的七宝戒指一般。傅春儿正看得出神,袁时突然开口道:“刘家的事情,原比你要想的复杂,我一时怕是没法完全与你解释清楚。然而,傅姑娘,我奉劝一句,这件事情上,你家广陵三房,最好独善其身,我担保你家不会有任何波及。”
听了这句话,傅春儿一时便气往上冲,“什么叫独善其身?涉事的都是傅家的人,而且这件事情多多少少关系到我广陵这一房的声誉,拜托你不要说得这么轻巧,好像我家真能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还有……”
她一口气往下说,袁时突然便打断了她的话,道:“如是你家有事,你眼下口口声声关切着的大堂姐,是不是也会如你这般关心,或者出手相帮?”
“这——”傅春儿一下子就哑了片刻,道:“这不一样——”她当然知道答案,傅家长房当日可以漠视三房的困境,面对咄咄逼人的四房和偏心偏到太平洋里的傅老爷子,大伯傅元良当时选择了沉默,傅兰儿更是与他们三房的人从来都不对付。可是她觉得这不一样,对方帮不帮自家,在他们,而她出不出手,在她。
这是傅春儿一直坚持的道德底线,而她的这般坚持,她相信,至少自家人,爹娘,还有哥哥傅阳,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然而袁时一下子就质疑了她的底线,这么做,到底值当不值当。他的眼神澄澈如水,一点异色都无,令傅春儿一下子便心虚起来,难道她自己一直在坚持的,真的是错的?
“我当然不是说你有错——”袁时仿佛真的能读心一般,“我只是出于保护你家的目的,这件事情,你家出面越少,便越容易解决。”
“真的?”傅春儿将信将疑。
“整件事情,拿到了广陵府堂上,傅家长房,也能妥妥地赢——”袁时极有自信地说。“当日你那位大堂姐,与刘大志是’吞婚做’做的亲,所以等同于两家没有换过男女双方的八字庚帖——”
所谓“吞婚做”,就是男女双方不合婚,而是将庚帖烧成灰,由双方各自吞下去,当做定亲。所以可以说,男女两家换过的庚帖,其实早已化灰化烟,没有留存。
“而且我问过,当日是那刘贤与你大堂姐拜的堂。所以你大伯那里,应该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打赢这场官司,只说是刘家骗婚,叔占侄媳,傅家长房,至少可以得你那位大堂姐全身而退,如果有所求,只要是我上堂去辩,将刘家家产分一半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袁时极有把握地说着。
原来是这样!傅春儿抚了抚额,额上正浮出了些细细的汗珠。原来讼棍果然是讼棍,竟能在这一点点小事上头做文章。如果真这样说,傅兰儿没准真可以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现,她腹中怀的又是刘贤的孩儿,如此一来,只要关键几处证据与证人证词都把握住了,真的如袁时所说,傅家未始没有胜算。
不对不对,两家手里应该还捏着婚书啊!
“你放心,所有的文字证据上,其实都没有写明结亲双方到底是谁,只是写着广陵刘家与江都傅家结亲。唯一写清楚的,那份庚帖,已经被双方焚化了当水喝了。”袁时恰如其分地为傅春儿解惑。
除了婚书以外,还有地方上的保长等人可能还有些记录在手头,然而凭袁时的手段,这些的改动,应该不在话下。傅春儿一想,也觉得袁时此计,其实颇为周密。
“可是,”她还是有一个疑问,“当日我兰儿姐成亲时,那么多贺客,都是知道兰儿姐是与刘大志成的亲啊!”
袁时笑道:“一来,不少贺客其实就是上门吃个席,哪里会注意到底是什么人结的亲。这些人印象深刻的是,拜堂的是个年轻小伙,而不是年逾四旬的丑汉。二来,真正知道内情的人里,刘家那头的亲戚……”
他故意卖个关子,道:“他们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们不愿刘家这件事情,捅到广陵府的大堂上。所以才会伏低做小,一面借你哥哥的婚事,给你家送了厚礼。另一方面又礼遇你那位堂姐。但是,”他语气突然加重,“刘家宗族里的那些道道,与你家无关,你千万不要去沾惹。这一点,你可做得到么?”
傅春儿闻言,睁大了眼睛,突然省过来,才道:“你是为了刘家的缘故,才答应过问此事的,对不对?”
袁时听了这话,一时眼中精光大盛,突然冷声喝道:“是便又如何?”
他一句话说出来,手指尖上那只彩蝶,仿佛同样受了惊吓,一振翅,扑棱扑棱地便外飞去。
傅春儿的身子登时往后一缩,脸上出现惊惶之色,她刚才凝视着袁时的双眼,便在袁时低喝的那一刻,她仿佛见到刀光剑影,杀伐征战,虽然一切都寂然无声,但是一切都像是真实在眼前发生。她一时被震住了,只颤声道:“你——”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意志太弱,因此能感悟到的太多。”袁时垂下眼帘,淡淡地道,整个人已经收敛了方才的火气,渐渐肃穆下来。
傅春儿被惊吓到了,很久才稍稍平复过来。她确信无疑,眼前此人,一定是会什么法术,大约与后世的催眠术类似,同时也精于察言观色,所以大半时候,自己所想,多能为袁时所料中。然而他说的意志太弱什么的,就太扯淡了。傅春儿自忖曾经经过生死之事,意志只会比常人更顽强些,而方才她能在袁时眼中察觉那些,若不是袁时故意为之,那难道会是因为——袁时在对己施术之际,竟能够反噬自身,让自己在刹那之间得窥他自己的心境?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傅春儿摇摇脑袋,觉得这事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而面前此人,竟显得格外危险。
一时,水阁之中,两人默然对视着。
“你可做得到么?”袁时终于又问了一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软弱无力,隐隐有点求恳之意。
傅春儿点了点头,但是又补了一句,道:“若是这件事情,真的影响到了我傅家三房的人,我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你可也同意?”袁时在这件事上使的法子,至少可以助傅兰儿摆脱眼前的困境。傅春儿权衡利弊,终于点头答应,并且提出条件,她要守护自己的底线。
“成交——”袁时冷淡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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