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听说戴老爷子“又”病倒了,心中也颇不是味道。当日,老爷子听说自己改了戴家祖传的方子的时候,曾经流露的那种眼神,几乎便是想将自己给吞了一样。
傅阳当然晓得老爷子的想法,自己擅改戴家的方子,说起来自然是有过错。不过,他甚至都没有真正见到过戴家的方子,只是带领着作坊的伙计,赶着工期,仿着戴家贡粉,依样画葫芦做了一批出来,中间还稍稍改良,令“戴粉”能够更加符合潮流。这一切,自然都源于戴老爷子推三阻四,不愿意出来主持“定香”。无奈之下,傅阳才出此下策,若是硬说他“改”了戴家的方子,也有点冤。
岂料只过了一晚,戴家又送了信过来,说是戴老爷子身子不好。傅阳问过来人,晓得戴存栋还不曾为老爷子延医问药,心里更是腻烦。这戴三爷夫妇两个,与自己父母是一辈儿的,怎么做起事情来,这般不着调儿。他只没想到,戴存栋夫妇两个,觉得戴老爷子生病,掏钱的就该是傅阳这嫡亲的孙女婿,所以也不管老爷子得的是不是要紧的急病,出了事儿,便只管往傅阳那里送信。
傅阳心里尽管腻味,可还是第一时间请人去请了大夫,这回干脆将周大夫与易大夫一次全请来了。傅阳自己也赶忙带着戴悦一起往戴家那头过去。
戴老爷子这会不是矫情,是真病了,早间的时候只一个人躺在榻上,望着床顶的帐子发怔。本来下人还只是以为一时犯了懒不想起身,后来看着老爷子枕边流了一片亮晶晶的口涎,那眼珠子竟也半天不转一下,才晓得不好。去唤了了戴存栋夫妇过来看,却似乎连人都不认识了,只痴痴地卧在榻上,动弹不得。
直到傅阳赶过去,与戴悦两人一起,在戴老爷子病榻前面唤了一声,“爷爷!”
戴老爷子这才有点反应,眼珠子转了起来,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傅阳的胳膊,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唤了一阵,眼中落下泪来。
众人这才省起戴老爷子这病病得十分严重,一时都慌了手脚。正在忙乱的时候,周大夫与易大夫到了。两位大夫要为老爷子诊脉的时候,戴老爷子却只顾抓着傅阳的胳膊,不肯放手。傅阳想强挣出来,戴老爷子竟似一个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吓得傅阳再也不敢造次,只能自己扶着戴老爷子的胳膊,一边陪了周易两位大夫诊脉。
诊完脉,易大夫笑道:“没事,老爷子怕是一晚上不曾睡好,我来为他施针。”说着为老爷子在手上和肘上等几处穴道都施了针,戴老爷子浑然不觉,但是过得片刻,傅阳突然觉得臂上一松,老爷子已经松开了手,慢慢地睡去了。
易大夫松了口气,道:“这下好了。”
他与周大夫商议了一会儿,一起出来,对傅阳夫妇与戴存栋夫妇说:“老爷子是痰迷了心窍,用了针,好好睡一觉,先缓过来,然后再慢慢调养!只是,以后再也不可轻易劳心动气了,这病根儿已经留下,如果再有下次,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他上次还装模作样地开了一个药方,还能给老爷子“去去火”,但是这次却谨慎异常,只说不用开方,但是千叮万嘱傅阳,一定要等老爷子完全清醒之后,再叫上他或是老周,重新为老爷子诊一次脉,重新开方调养。还告诉傅阳,若是老爷子问起,就说这次只是小毛病,针灸一下就好,不用特为开方。
这话传开,众人都稍稍放心,但是戴存栋一开口,话里话外地便都在指责傅阳气着了老爷子。戴三娘子不晓得其中的事情,只沉默着不答话。倒是戴悦,一时见戴存栋处处针对傅阳,忍不住气,对戴存栋说:“三叔,说话要摸摸良心,傅阳昨天里是在作坊忙到三更才回家去的,爷爷在家中休息得不好生病,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一句话出来,众人都惊了。要知道,戴悦平时脾气最软,在戴家做闺女的时候,是半句重话都不肯对身边人说的,更何况是对自己的长辈。戴存栋听了戴悦这般说她,一时面皮紫涨起来,戟指着傅阳说:“怎么就不怪他了?……”话还没说完,被戴三娘子拉住了。
傅阳听妻子竟然出面维护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不会因为戴存栋这一点小事生闲气。可是戴悦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兀自在为丈夫鸣不平,毕竟她是嫁出去的孙女儿,傅阳也有自己家的生意,帮手傅家的事情,戴家却这样那样都要挑傅阳的刺,这令她实在是难以忍下去。
几人便就这样僵在这儿。这当儿,有人出来告诉大家,说戴老爷子醒了。
一时戴老爷子醒来,看上去像是好人一样,只是陡然老了好几岁,眼里浑浊,没有了往日那样的精神头。他听说今日有大夫过来诊病之后,只随口问了问有没有处方,听说了没有处方之后,自己也不以为意。只是旁人能够看得出来,老爷子这时候,说话动作,已经都比以往都慢上了不少,听旁人说话的时候,反应也慢,有时竟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其实老爷子只是在思索而已。
戴老爷子醒过来之后,先是叫了戴存栋进屋去。屋外几人隐隐地听见戴存栋高声与老爷子说话,老爷子那里,大半的辰光都是沉默。
戴悦更加不高兴,对三娘子说:“三婶儿,你看看,你们说我顶撞长辈,可是爷爷那里,三叔不也这样……”
少时戴存栋出来,悻悻地叫傅阳进去见老爷子。半晌之后,傅阳出来,悄悄地对戴悦:“老爷子哭了!”
傅阳当然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哭——老爷子一面矛盾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想守的,最后也不曾守住;然而看到傅阳这头能够创新,又是悔,如果早将心思放在新品上,戴家或许现在不会是这样的颓势。
傅阳能够理解戴老爷子的心思,但是戴存栋不懂,要不是戴老爷子有言在先,只怕他就到处嚷起来说是傅阳气坏了老爷子。但是不知为何,戴悦却处处与这位堂叔作对,坚持自己留在戴家照顾爷爷几日,并且不管戴存栋夫妇是否同意,直接叫人去家里将自己的铺盖用具送过来。戴存栋见侄女儿也这般不听话,本想理论的,却被戴三娘子好歹拉住了。
杨氏那头听说媳妇回去侍疾,还又叫人送了一些养生滋补的食材药材过来。
戴三娘子却得了空的时候,特为去寻了杨氏说话,说起戴老爷子的病,戴三娘子就抹抹眼睛,使劲儿揉得红了些,跟着说:“可怜老爷子,这么大年纪,被人气病了还不往外说。”
杨氏听了却觉得外分诧异,问起来,说:“不是说是年纪大了休息不好么!”
戴三娘子很是为难地说:“我们当家的只说不让说的,只说侄女婿这孩子,许是一片好心,可是事儿却没有办好,气着了老爷子。这事儿传出去,对侄女婿总归不好……”说着,添酱加醋地将在戴家发生的事情都说了。
杨氏听她这么说,一时便气往上冲,道:“三娘,听你这话说的,合着我家阳儿帮着你们戴家还帮错了,你试着打灯笼到广陵城里去找找,我们阳儿这样为妻族里头尽心尽力的,你看看能找出几个来。不是你们夫妇一直在照看老爷子的么?照看成这副模样,结果还不是阳儿媳妇赶回去侍疾了……这事情出的,你们竟然好意思到我这里来说!”
她说得涨红了脸,睁大双目直瞪着戴三娘子。戴三娘子心虚,不敢抬头看杨氏,心道,这侄女儿近来有脾气了,想来也是被这凶婆婆调教的,罢罢罢。
两下里这样僵着,正好喜娘过来寻杨氏商量傅春儿出嫁的事情,戴三娘子逃也似地告辞了,回去埋怨丈夫,“人家做母亲的,总会护着自己儿子,你要我去说说说,有什么用,平白讨了一顿骂!”
戴存栋脸上都是阴云,握紧了拳头,心道,好心传话没人听,那么听外头人说,总会有人听听吧!
过了几日,渐渐关于傅阳顶撞戴老爷子的流言便在广陵城中流传开来了,说是傅阳顶撞之后,戴老爷子得了重病,双目歪斜,口不能闭,已经不认得人了。戴老爷子有一日自己驻了拐杖,出门转悠的时候,竟有不少人奔过来与他打招呼。众人都是仔细看看老人家的面相之后,舒了一口气,道:“老爷子没事就好。”
两日之后,传出来消息,戴家那位胡管事,因为被查出来铺子上贪了钱,被逼自掏腰包添了亏空,因此对主家心存怨怼,在外造主家的谣言,被拖到广陵府打了十板子扔了出来。
消息一出来,戴存栋气得差点没吐血,这胡管事,就是听了他私底下的抱怨,才到献计传傅阳的谣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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