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傅春儿醒过来之后,赶紧去看傅阳的伤情。只见哥哥呼吸平静,烧似乎也退了些,只是脸色苍白,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人依旧有些混混沉沉地睡着。
她略略放心,便去厨下看了看。大德生堂此前只有几个大男人住着,外头又买不到吃食,怕是一日三餐都糊弄着。
果不其然,厨下乱七八糟,锅碗瓢盆扔得到处都是,锅沿上沾着锅巴,也不晓得几日没有清洗。傅春儿大摇其头,亲自转出后门,去井边打了水,将灶间旁边的水缸都装满,再将早间要用的食器都清洗干净了,跟着翻出米面,先是在大锅上煮了薄薄的一锅白粥。此外她见布袋底还剩着了一些面粉,便也淘了出来,揉成面团,到屋外水边剪了几柳水葱,和了一点点豆油一起揉了,做成了葱油饼。
趁着粥在熬着,饼子在锅上烙着的时候,傅春儿又在灶间翻出了一小坛子酱菜出来。广陵府的酱菜很是出名,什锦菜、宝塔菜、姜丝乳瓜、萝卜头……每一样都是佐粥精品、米饭杀器。寻常时候纪燮最爱这个配早饭的。
见到这坛子酱菜,傅春儿一时想起纪燮来,她这时候突然有些后怕,不晓得纪燮发现了自己不告别,会作何反应。成婚这些年来,两人人从来不曾分别,但是日子过得平静,时间久了,相处起来颇像是左手摸右手的感觉,熟悉,多过了刚刚倾心相许的那种酸中带甜、甜中又带酸的感觉。
然而当她独自一人回到广陵府,来到这个她与纪燮一起拥有最多共同回忆的地方。她才真正觉得,以往与纪燮在一起的那些记忆与习惯,才真正是融合在了她所有的生活习惯里,甚至渗入了皮肤,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旁边葱油饼子一时烙好了。易大夫和两个伙计竟都闻香而至。
傅春儿不好意思地说:“这油实在不大够,葱油饼子最多只能说是葱花味儿的面饼子……”
她话还没说完,刚刚烘好的饼子已经有一半进了易大夫他们的肚子里。易大夫还意犹未尽地往往锅里,道:“还是得有个女娘照顾着才好,光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哪里是能做这些的?”
傅春儿微笑着,将熬好的粥盛了出来,又将酱菜捞了一些出来,道:“着实简慢了。”
对面几个都跟饿虎扑食一般,稀里哗啦地,便将大半锅白粥给消灭了。这会儿他们才想起来,“春儿还没有吃过吧!”易大夫拍着肚皮说。
“不妨事,我还可以再做。”傅春儿见众人吃得香甜,一边微笑,一边看着,只不碰碗筷。
易大夫便笑道:“对了,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傅阳小哥似乎是醒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傅春儿已经急不可耐地转了出去。果然,在傅阳房间里,傅阳已经自行撑着坐了起来。
“春儿!真的是你!”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他说。
“我梦见你来了!刚刚易大夫来说起,可我还不敢相信,总以为是自己的梦!”
傅春儿连忙给傅阳背后放上一个软垫,扶着他靠在榻旁,轻轻地道:“哥哥,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去给你弄。你病了这好几日,先不着急说话。”
可是傅阳却定定地看着傅春儿的面孔,突然流下泪来,道:“春儿,哥哥是不是很没用……”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傅春儿看着傅阳这副样子,突然心疼起来——傅阳一时露出软弱的一面来,这叫她怎生相劝才好?
其实早在过来广陵城之前,她就想过无数次,见了傅阳,自己会想说些什么。她倒是很想将傅阳臭骂一顿,告诉他当日那般不告而别,叫母亲担了多少心,叫大嫂把眼泪水往肚里吞。她想告诉傅阳,其实家人眼下最需要的,并不是傅阳能护住傅家在广陵府的产业,而是傅阳能好好地陪在家人身边,一起渡过这段叫人担心受怕的日子。
当日她还曾想,到底怎样才能将傅阳骂醒。
可是眼前看见傅阳这般软弱的样子,傅春儿才慢慢省过来,傅阳并不是为了银钱产业上的损失而难过,而是将照管傅家的生意真正当做了自己的责任——
果然傅阳一时抱着头,很是难过地道:“当初春儿好不容易从’富春’抽出来的股份银子,又慢慢地做了这样久,才有了今日……可是我竟守不住……”
傅春儿心里“咯噔”一声,原来哥哥抱憾,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是因为傅家所遭受的损失,而竟是为了对不起她傅春儿。可是傅阳怎会这样想呢?这明明是哥哥自己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产业啊!自己最多只是帮过手,出过几个主意而已……再看傅阳的神情,却只见他是真心懊丧,深深自责。
她一时想起当年傅阳累死累活、拼尽全力,终于收了薛家的产业,却是只为了给自己做新婚的贺礼而已。
傅春儿一时觉得鼻腔酸酸的。
屋里安静了片刻,傅春儿才微笑着道:“哥哥,其实你做得很好啊!”
“这等兵荒马乱的时候,咱家的产业如今保存得算是相当不错的了,你怎会责怪自己没用呢?”
傅阳一时睁大了眼睛,盯着傅春儿的面孔,明明,铺子损失了两间,货也没有了,作坊被人占了,自家小楼教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住着,弄得乌烟瘴气。偏自己,双拳难敌四手,顾了这头,便顾不上那头。傅阳一时不懂,妹妹这般说辞,真是从何说起!
“哥哥,你想想看,咱们家的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本钱么?是铺子房舍么?是货源么?都不是呀哥哥——咱家的生意,最重要的是要有人。”
“只有像爹这样的人在,才能不断地研制出新品来;只有像十力大哥那样的人在,才能召集大家将妆品做出来;只有像阿康这样的人在了,才能联络各大行商,管好各间铺子。而只有哥哥这样的人在,才能全盘把握住咱家的生意啊!”
“所以要我说的话,咱家的这些人眼下都平安着,咱家的生意,就是护得很好——铺子被烧了,地契还在咱家手里,将来兵祸过去,一样可以重建;货被抢了,这只是一小批而已,哥哥你经手过这么多批货了,应该晓得,将来只要几百两银子,作坊便可以东山再起。咱家当初可是只靠了二百两银子的本钱,就这样慢慢做起来的,那时候人脉和名声,一样也无,不是照样做起来了么?将来日子还长久呢,不能因为一时的小小挫折,便自怨自艾。那才不是我哥哥呢!”
傅阳面上的神情终于稍稍和缓了一些,眼中也多了些信心。“春儿,你真地信哥哥将来能将咱家的产业一一都重新建起来么?”
傅春儿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馥春’,这个妆品品牌,一定会流传后世,不会因为这次战乱而断绝。”
她说到这里,傅阳费力地起来,道:“春儿,麻烦你去请易大夫,我这一定要……一定要赶紧好起来才是。”
“嗤”的一声,傅春儿笑了起来,道:“哥哥还真是个急脾气。”她转了转眼珠,又道:“哥哥,既然说到咱家的生意,会这么一代一代地做下去,你怎么就不想着,我侄儿侄女,还有嫂嫂腹中的那个孩儿,都在等着哥哥你回去,回到嫂嫂身边,好好地看着他们长大,好好地教他们——”
“哎呀!”傅阳如梦初醒,伸手抓住了傅春儿的衣袖,道:“春儿,你大嫂,你大嫂她可好?”
傅春儿后脑全是汗,这个哥哥,终于从执迷之中清醒过来,晓得关心一下妻儿的状况。她当下将在袁家村发生的事情一一都说了。傅老实眼下与纪燮一起单独住着,照顾袁家村的病孩,所以傅家这头,只有傅正一个男人,还未成年,只能拜托纪家与姚十力夫妇有空的时候能够照看照看。而自己是只身一人,赶了这样远的路,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才入得广陵城来。
傅阳听傅春儿说了袁家村的事情,和她独自一人赶路的经历,冷汗涔涔而下,突然拉了傅春儿的手悔道:“是我错了,是我太过自私,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这当儿,我怎么竟能放下家里人不管?”他一手握着衣领,另一手就往自己胸口捶下去,却被傅春儿拦住了。
“哥哥,现在还不晚——只要你赶紧好起来!”傅春儿朝哥哥点头微笑道。
“春儿,真是……真是辛苦你了!”傅阳额角有汗,想到自己所做的,和妹妹所做的,一时惭愧无已。“哥哥都听你的。”
傅春儿心里一下松了口气,总算不辱使命,劝好了傅阳,眼下就只要等哥哥伤势略好,再找个由头,一起混出广陵城,往袁家村去,这便安全无虞了。
而这时外间有些人声,易大夫的声音在大声说:“春儿,沈总制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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