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娘的事情便算是这么定了下来。隔了一两日,傅家将库房旁边的屋舍收拾出来,便接了婧娘过来。
婧娘的事情,由杨氏先与家中人等打过招呼。傅老实与傅阳都没什么,只推说杨氏安排即可。戴悦倒是有点吃惊,待婧娘过来,将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跟着听见婧娘说了一口川蜀口音,才确定婧娘是远处过来投亲的。她晓得傅阳从来没有出过广陵府周边五十里地,因此完全放下心来。
只是这件事情落在旁人耳里,却未必那么简单。戴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消息,又将戴悦叫了去,细细地嘱咐一番,说是担心是个傅阳的外头人,借了避难的由头进来,又先于戴悦生下孩子,将来有碍戴悦的“前程”,教导戴悦要“留子去母”云云。戴悦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将杨氏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解释,可是戴茜根本就不信。戴悦解释了好一阵,戴茜还是在瞪眼,说:“姐姐过去的血泪,就搁在你眼前,你若还是听不进,就枉了姐姐对你的一片心了。”说着,面上两行泪就淌了下来了。
戴悦一看就傻了眼,连忙那话敷衍戴茜,跟着又忍着不耐烦,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男人家的不是。然而等到戴悦回家,与傅阳说起话来,心中却全无芥蒂,丝毫不提戴茜所说之事。她终于明白了戴茜好多心思想法的根源,戴茜是由己及人,遇上了俆晏这么个渣男,便觉得天下男子皆是渣的。戴悦便是再没有主见,此刻,也终于晓得姐姐说的未必就是对的。
她望着辛劳了一天的丈夫,眼神愈加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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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春儿则每日必会往大德生堂后头的小院里跑。她寻了大德生堂的伙计,将院里那个小小的灶间重新翻新了一下,便算是纪燮的小灶。每日她便挖空了心思给纪燮做些吃食,但是总怕万一犯了什么禁忌,对纪燮不利,所以每日的食单她都会先让周大夫看过。
然而纪燮养起伤来,却绝对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
就像周大夫所说的,开始几日,纪燮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书写,将他此去一路,在各间市镇访问当地惠民局、医馆,乃至乡民的所得,乃至纪燮自己所得的种种心得,都一一记下来。不仅对腿伤没有益处,而且写得多了,腕几乎也承受不住。
傅春儿很是担心。她早已将纪燮此前寄给她的各种札记,以及自己在札记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笔记,都取来交给了纪燮。纪燮一见之下,便即大喜,道:“真是多谢你了啊!”
跟着就是纪燮自两湖而如入川之后,那段时间的笔记,全部要一一都补出来。当然,纪燮没有提当日仇小胡子送来的那封奇怪的手札是怎么回事,也不说后来袁时传讯送来的那封口气冷淡的只字片语是为何,傅春儿也一概不问,似乎这两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按照纪燮所说,他原先也一直坚持每日笔记,但是入川之后,动荡愈甚,他觉得笔记放在身边越来越难以保存,到得后来,便是强迫自己,每日将已经写下的内容强迫自己默记于心。
果然,在侍墨遇难的那日,两人一路西进的所有心血凝集的一份手稿,都遗失在那冰冷潮湿的沼泽之中。
纪燮说起前事,一片唏嘘,道:“天可怜见,能让我重回广陵。但是如果我不能将当日所记都一一再复写出来,我不止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侍墨,也对不起……”他说到这里便哑住了。
傅春儿明白他,拿话劝他,说:“又炎哥,日子还长得很,总要一步步来。”
纪燮看着她,眼中突然现出一点笑意,像是“日子长得很”这话,打动了他。与其如此急切,倒不如令岁月静好绵长,失之东隅之后,还能够收之桑榆。
傅春儿便笑说:“不若这样吧,又炎哥,你来说,我来写。咱们先将你所记得的东西都先快快记下来,然后再由你慢慢批阅删改,这样好不?”
纪燮闻言也是大喜,“春儿,如此一来,真是多谢你了。”
其实傅春儿的目的就是能令纪燮最近这段时日里,少用些眼。而且她平日里总是写写算算的,眼下的毛笔字速,已经练了出来。虽然还做不到像黄宛如那样,写得一手簪花小楷,但是已经写得很能见人了。
两人这般试了试,效率很是不错。算算日子,两人这样配合,总在一月之内,就能将汉口直至川中所有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此后便再慢慢批阅删改,便没有那么急了。纪燮忧心便去,心境开始稍稍放松起来。
不写札记的时候,傅春儿便去灶下做一些吃食。因为纪燮的病,但凡发风、发湿热的吃食,都入不得口。因此傅春儿在十二分小心之外,又挖空心思,多做些补气祛湿的食物。其中大半是素食。
纪燮每日的饮食,都是以糙米饭为主,这也是大夫吩咐的,指望糙米饭在补气之余,也能有些祛湿的效果。煮糙米饭的时候,傅春儿会在米粒里滴上一两滴素油,糙米的米香便被激发出来,而糙米也不会太过涩口。其余菜式,便要靠傅春儿自己动脑筋了。很明显地,有时那食物做得色香味俱美,纪燮便会多吃几筷,吃得快些。而纪燮最喜欢的菜式,却是豆腐菜。
大约是广陵府水土的关系,广陵出产的豆腐豆干,都是相当不错,因此才能有大煮干丝这样的豆腐菜传世。傅春儿有一次将做干丝的大白干切成细丁,用菜籽油炒过,再点上一点酱油,用筷子捣得更细碎一点,与苋菜、毛豆碎和瓢儿白一起做成四色烧麦,上锅蒸了。纪燮吃得赞不绝口。
另外一道豆腐菜,就更是惊人。傅春儿自然也是偷师她前一世记忆,将豆腐块切成极细极细的细丝,下在素高汤之中,汤中稍稍勾芡,那极细的豆腐丝便载沉载浮,再配上傅春儿在汤中加了些刚刚成熟的嫩毛豆,白白绿绿,在汤中极是好看。
纪燮舀了一勺,赞不绝口,问道:“这叫做什么?”
“文思豆腐——”傅春儿想也不想,张口答道。已经把人家的创意给偷师过来了,不能不把人家的名号也给安上。
“哦?”纪小七饶有兴味地听着,道:“是说喝了这汤,便能够文思如泉涌么?”
傅春儿嘻嘻笑道,“大约便是这样吧!”
原本这道菜的出处是天宁寺的僧人文思和尚,头一个手制了这样的豆腐羹,所以以“文思豆腐”之名,得传后世。只是眼下这个时代,文思和尚尚不知在何处,只能用这等解释来搪塞了。
这道菜极考验刀功,傅春儿本来也没有把握。要知道,几年之前,她还是个连大白干都切不匀净的不合格厨娘。谁知道,眼下长大了,手愈发地稳当,再加上纪燮就在身边不远处,她心无旁骛,一刀一刀削下去,一大块豆腐竟悄然地变成了极薄的薄片,跟着变成细丝。每一根豆腐丝都粗细相当,长短一致。
切完,傅春儿自己也觉得吃了一惊,以前从来不曾练过,头一次动念,想做这道“文思豆腐”,竟然便被她做成了。
她见纪燮吃得香甜,故意去馋他,道:“又炎哥病好了,不忌口的时候,这道羹汤还要好吃。”
纪燮睁大眼睛问为啥。傅春儿道:“那时候我就可以片了冬笋与火腿丝,加在豆腐丝里头,再用老火炖煮过的母鸡汤做汤底……”她说到这里,眨了一下眼睛,道:“别提有多鲜了。”
纪燮见她兴致盎然,便温和地笑着,等傅春儿再问他,他便道:“眼下这味道,虽不浓郁,可是清远悠长。”接着他的声音小下去,道:“一旦品过了这等清淡悠长的滋味,那等富贵浓烈,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傅春儿听了这话有点吃惊,抬眼看了看纪燮,见他正微微笑着望着自己。傅春儿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连忙低头下去。她晓得这话有所指,一颗心竟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着。
“早先是我错了——”纪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的,令傅春儿摸不着头脑,一时诧异地抬起头来。纪燮的目光依旧在自己面上流连,突然又补了一句,“好在现在还不晚。”
院里的那株广玉兰,经历了一番疾风骤雨的洗礼之后,终于得沐阳光,开始焕发生机。
至此,纪燮开始听从周大夫的吩咐,每日除了上下午各两个时辰与傅春儿一起书写他游历长江沿岸的手札之外,便开始慢慢地尝试站立。只是这一点做起来极为困难。眼下纪燮的膝头尚未消肿,但凡站立之后,红肿便会加深一层,疼痛日甚。傅康来转告傅春儿,道:“有时很明显小七爷晚上疼得睡不着,但是怕吵到我,硬挺着一声不吭。我觉得他有时候会一熬熬上大半夜,姐姐你白日里千万劝他,不要太操劳了。”
然而傅春儿向纪燮问起的时候,纪燮只微笑道:“没事,每每到此时,我便想象那隐隐作痛的,不是我的腿,这下便不觉得那么疼了。眼下无论多疼,我都能睡得着的。”
傅春儿满脸担忧地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暗暗乞求上苍——纪小七是个好人,不要让他再承受这样的痛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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