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陪着傅春儿,在富春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之后,便把已经相中的三名厨子都叫了进来。
傅春儿见那三位厨子都是三四十岁上下,都是年富力强的样子,精神头很足。三人与傅春儿只打了个照面,便下去了。傅春儿想了想,对老曹说:“曹伯伯,你选的人定然是好的,只是有一点不得不事先做些准备。”
她想与老曹所说的事情,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竞业禁止”了,也就是与新铺子所雇佣的厨师签下文书,这些厨师若是辞工,则在辞工之后三个月不能到与富春竞争的铺子之中供职。老曹曾经听说过傅家点心方子的事情,自然晓得傅家人会在方子的保密一事上更为小心谨慎。可是与伙计签订文书他却是头一次听说。
“这个新鲜的紧,不知道外面那些厨子会不会签。”老曹听傅春儿说了大致条款之后,也觉得有些道理,但是苦于没有先例,因此他也没有把握,这些厨子会不会不肯签这样的文书。
傅春儿朝着老曹嘻嘻笑着,说:“曹伯伯,其实不用真签的,你与他们一说,怕是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老曹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便出去了,回来之后便沉了脸色,应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傅春儿再没说别的,她相信以老曹的能耐,一定会接着往下查下去的,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可以不用插手。只是富春开业在即,她也要好好想想准备拿出来在富春入股的几道方子才好。
新铺子里的事情料理完,傅春儿作别老曹,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这条路她原是走得极熟的,这几日新铺子的事情还算顺利,因此傅春儿的脚步极为轻快。
突然之间,一个人从路边扑出来,扑到了傅春儿面前,哑着声音道:“这位小姐,可怜可怜老婆子,好几天没有吃的了,小姐赏点吃食吧!”
傅春儿被吓了一跳,但她看向那婆子的面孔的时候,却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翠……”傅春儿险些欢喜地叫出声来,但是她很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见没有人看向自己,便故意大声说:“这婆子,既然好些天没吃饭了,那边随我来吧!”
翠娘跟着傅春儿往傅家的小院过去。她装得甚像,用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头巾,将一头秀发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蜡黄蜡黄的,颇有几分几日没吃过好饭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还一瘸一瘸的,活脱脱是个老乞婆。傅春儿领着她走到自家门口,故意大声说:“老婆婆,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是送你一口吃食还是有的,还请你不要嫌弃。”说着就将翠娘引了进去。
她一闩上门马上往翠娘怀里一扑,口中轻轻地道:“翠娘姐姐,可担心死我了!”
翠娘在傅春儿背上拍了拍,道:“我已决定随沈大哥出城投亲,若不是惦着你,要和你道声别,我们昨晚就出城了。”
傅春儿闻言大喜,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才憋出一句:“太好了!”
翠娘面上便红了红,低低地道:“他后来来找我,我们两个都想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所以,以后,我就只跟着他了。”
“我们两个小的时候是邻居,住在一处有好几年。但是我俩都觉得饿,若是没有在你家铺子的那段日子,和后来分开的那段日子,我俩怕是没有机会真正觉出彼此的好儿来!”
傅春儿简直要为这一对率性勇敢的男女叫出好来。
“所以,我左思右想,我们离开广陵之前,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另外我还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帮忙。”翠娘说着,在傅春儿面前蹲下身来。
“翠娘姐姐,你请尽管讲吧!”
“春儿,我与沈大哥打算离开广陵,到别处闯荡。我们两人都没有家人在此,所以也没有可牵挂的。只是,我当日曾经起过誓,江家虽然那样,但是他家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还是收留了我,此恩不能不报。”翠娘说到这里,眼中透着决然。
可是傅春儿心中却想,那江家当日留下翠娘,也未必真的是想护住翠娘,让她免于被卖作小妾的命运,只怕是图翠娘是个能吃苦能挣钱的壮劳力而已。只是这话她没有当着翠娘的面讲出来。而翠娘接着往下说:“我与沈大哥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以后每季都会捎银子过来广陵,只是我们怕直接送到江家会惹上麻烦,我们想先捎给你,然后由你再想办法转给江家。春儿,我知道这事累着你了……”
傅春儿赶紧将她的话头截住,“翠娘姐姐,哪里就累着我了呢?倒是你这般信我,才是我诚惶诚恐呢!”
“翠娘,”不知何时,杨氏出现在两人身后,翠娘身子一抖,连忙立了起来,低下头,叫了一声,道:“傅家奶奶——”
杨氏却伸手递了一个小包裹给她,说:“你们这样仓促出来,想必是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吧!这个拿去,里面也就是一点针头线脑之类女人随身用的东西,你家那位虽然实诚,但是未必想得到这些。”
翠娘接了包裹,手中一掂,便知道杨氏在里面封了一些碎银子。她双眼一热,就想拜倒下去,却被傅春儿扶住了。杨氏温言道:“你与我女儿相识一场,这点原是应该的,我们还要谢过你给我家帮的忙。”当初若没有翠娘传讯,只怕傅家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震丰园到底对傅家做了什么。“无论到了何处,记得不要太苦着自己。女人身子骨还是重要的。安顿下来之后,记得给我家送个信,春儿只怕会一直惦着你!”
杨氏的话说到这里,傅春儿真的已经觉得泪水开始在眼眶里转了。
翠娘也没有多说话,还是朝杨氏拜了一拜,接着抱了抱傅春儿,跟着在她耳边说:“春儿,只怕还要麻烦你送我一段。千万别哭,哭红了眼便不好看了。”
傅春儿猛然省起,只怕江家人还在广陵城里到处寻着翠娘。当下她赶紧揉了揉眼睛,说:“好,翠娘姐姐,我送你一程。”于是两人作别了杨氏,重新出门。翠娘依然装作那个腿脚有些不便的老乞婆,跟在傅春儿身后。一路之上,倒也没有人注意他们。
傅春儿按照翠娘说的,与她一起来到了广陵城的北门一侧。北门一带还真有些江家子弟,守在北门附近,到处看着,像是在寻找翠娘的踪迹。只是他们没有官差那样的权力,无法对来往百姓进行盘查罢了。
翠娘与傅春儿两个轻轻巧巧地便出了北门。广陵城北门之外,有一道玉带似的河湾,上有一座桥,叫做“问月桥”,那弯曲的河道两畔,也有不少酒肆食铺。
两人老远见到一个背货的挑夫,正蹲在路边。翠娘在傅春儿身后一拍,两人一起走过去。那人自然便是沈舟了。他原本质朴,而且江家子弟大多没有见过他,因此他也没有刻意改变形容,但是此刻看起来,他就如同一个在广陵运河之畔挑了一辈子货的挑夫一般。
见到沈舟,翠娘一拐一拐地赶了几步过去,立在沈舟身侧。虽然翠娘刻意装扮成一名老妇人,可是在傅春儿眼中,这两人依然可以算得上是才貌相当的一对好夫妻。两人都回过身向傅春儿微微点头致意。傅春儿立在问月桥上,装作观赏水中游鱼的样子,实则目送沈崔两人互相扶持着远去的身影。
“翠娘、沈舟,再见了,一定要保重啊!”傅春儿立在桥上,心中这么想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微湿了眼眶。这时候,天上正巧渐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良久,傅春儿慢慢地转身往北门走去。她刚才所立的问月桥之上,向北能够眺望小秦淮的景致。此时还在二月,犹是早春,但是小秦淮那里,已经是溪清柳绿,树影婆娑,在酥润细雨之下,渐渐地一派清幽的景象透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问月桥边又驻足停留了片刻,踮起脚,一家一家食肆地数过去,“醉白园、如野园、七贤居、且停车……”她将这里的茶楼酒肆数了个遍,也没有见到那间与自家新铺子一样,名动天下的茶社。可是她实际是记得很清楚的:出了广陵城的北门,过一座桥,桥下有个土坡,土坡之下是一排临水的房舍。房舍之畔,临水曲栏,直通水榭,衣香人影,鸟语雀喧……
可是眼前,却见不到这番景象。唯有桥下一湾碧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春雨落在水面上,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也罢也罢,在这个时空里,冶春茶社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然而傅春儿心中却隐隐地盼望着,有生之年,不论做什么,都能够棋逢真正的对手,似乎只有这样,她往后几十年的漫漫人生之中,才会更有些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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