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晚间回到家中,听说打发了金萱,很明显面上便松弛下来。可是他与戴悦两个还是不说话。
在傅正离家之前,原先傅家饭桌上,总是傅正爱说着各种“深柳”的趣闻。傅正出门之后,大多是傅阳和傅康两个,逗着傅老实夫妇两个,傅春儿在旁凑凑趣儿,戴悦总是在旁陪笑的时候居多。可是这一日的饭桌上,傅阳却一个字都不说。气氛压抑地令人着慌。
不晓得为什么,饭桌上,傅老实也一直板着脸。杨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叹了一口气,不敢说话。而戴悦,更是脸红得像只煮熟了的虾,一碗饭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吃。
“叮”的一声,傅老实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道:“阳儿,吃完了没?吃完了跟我到作坊那头去。”
傅阳不疑有他,放下了碗筷,“唉”了一声,就跟了出去。
傅康看了看,道:“娘,嫂嫂,姐姐,我在作坊那头,还有点活计没有做完,我先去忙了。”杨氏点头,傅春儿怕戴悦尴尬,也寻了个由头,遁下了厨去,打算帮忙收拾,却听见玉簪与芙蓉两个在厨下议论:“金萱真真是想左了,也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这等念头,明明阳少爷是无心的,”这是玉簪在说话,话里就带着几分老成。
“唉,也是,弄得阳少爷和少奶奶现在闹成这样,这日子好生难过。”芙蓉接口道。
“你呀,”玉簪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不要管主家怎么样,一心一意将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得了啊!你看素馨姐,一直本分,眼下就嫁得这样好。”
傅春儿十分怀疑玉簪那“一直本分”四个字里头,话里有话,心道果然不错,玉簪像是个腹黑的。
“我猜啊,老爷叫阳少爷出去,一定是有话要教给阳少爷,多半是要阳少爷多想想自己有什么不是,而不是一味与少奶奶闹别扭。”玉簪又添了一句。傅春儿凝神想了一下,心道:也还真是。
傅老实平时寡言少语的,但是有句话却总爱挂在嘴边的,就是“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这原是傅正在“深柳”里学来的,回到家中一讲,不知怎地,却给傅老实记住了。傅老实一直是那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性子,对自己的子女,也总是严格的,然而对外头嫁进来的媳妇,态度却要温和得多。所以想来是劝傅阳不要与媳妇怄气,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从而维护小家庭和谐。
“玉簪姐,以后就咱们两个,你说啥,我就做啥。我总跟着你走,没错的。”芙蓉在灶间里面笑着说。
傅春儿则悄悄扶着墙走开,觉得家里这两个丫头,能有这点觉悟,其实会少不少事情——唉,金萱走了,怕是杨氏还会推一些给家人裁制夏衣的活给自己。傅春儿眼下的女红手艺还不大能见人,因此估计还要练练才成。
那晚,傅老实与傅阳两个,说完话,便一前一后,一起回了傅家院子。
而傅阳屋里的灯则亮到了很晚。也不晓得傅阳与戴悦说了什么,总之两个人第二日早晨起来,精神都很好,有点蜜里调油的样子,看起来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傅老实显见是十分高兴,只道:“黎明即起,这是咱家的规矩。要日日像这样才好。”傅家人的习惯,是不作兴赖床的,即使年幼如傅正,在家的时候也是黎明即起的。一番话说得傅阳与戴悦两个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在面上露出笑容来。
傅春儿看着觉得放心不少。她觉得只要哥哥与嫂嫂两个,肯将两人之间的事情拿出来放在桌面上说,两人又不傻,是问题总能解决的。
果然,当日杨氏将傅春儿叫了去,分了一些布料给她,叫她自给自足,将自己的夏衣,夏天穿的小衣,袜子等等,都自己做出来。
戴悦坐在杨氏身边,显然是两人之前已经商量过一番了。傅春儿心里一声哀叫,戴悦便使了一个同情的眼色过来,仿佛在说,妹妹别急,回头自然会帮你。
杨氏见这姑嫂两人对视,便说:“媳妇你替我好好教教春儿。你进门那会儿,可是替我们家每个人都做了鞋袜衣衫,可是眼下春儿,却连最基本的女红都不过关,将来她到了夫家,该怎么……”
杨氏突然好像省起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而傅春儿则好像心底被抽去了一块什么似的。
只是这番感受她不欲人知晓,连忙自己用话岔开了,杨氏便讪讪地住了口,也没有再多提别的要求。直到傅春儿抱着布料除了杨氏的屋子,才听见杨氏叹息了一声。
母亲还是担心自己啊!
可是,纪燮那头,原先曾有过那样的心意相通,原来也竟然抵不过一年不到的时空距离。难怪后世人们总是不看好什么异地恋情,那会儿还有电话,可以远程聊天,不比现在这样,一个月也未必能盼来只字片语。更糟糕的事情是,两人之间的联系还是单向的,总是纪燮递信过来,自己又没法托人捎信过去。别说那里兵荒马乱的,没有人肯去,就算是肯,也得想办法弄清楚纪小七的方位才行啊!
她想到这里,站在自己屋子前面的廊上,手遮凉棚,望了望日头。入春以来,广陵城一直都没怎么下雨,然而今日似乎远远的天际开始有些云滚过来。傅春儿觉得太阳穴上的经脉一跳一跳地疼,晓得怕是要变天了,便连忙招呼玉簪,将晒在院子里的一些笋片、鲜菇等等都收起来。
傅家作坊里平时也是一直有鲜花和鸭蛋饼坯等等需要晾晒的。傅春儿也遣了玉簪过去,给作坊里提个醒儿,免得手脚慢了,东西被雨淋着。
哪晓得这场雨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下下来。一时傅康从铺子里回来,也对从对面作坊过来的傅老实与傅阳父子两个说:“这天儿真奇怪,像是晚间有一场豪雨要下。”
傅康说话的时候,瓦匠营巷子里便起了一阵大风,人人都被这风吹得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等风过去,傅阳一拍脑袋,赶紧去作坊里叫上了几个兄弟,“先别忙着吃饭,来几个人,跟我把到小秦淮那里的阳沟通一通,否则今天来这么一场大雨,你们几个,铺盖都要泡在水里啦。”
姚十力闻言,也要过来帮忙,被傅阳赶回去看看他自家赁来的小院里有没有什么怕漏水进水的地方去了。
一众人将将忙完,天上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里直带着泥土气,还好不是甚大。待到大家吃过晚饭,各自回去歇息的时候,天公开始发威,滚过几个焦雷,大雨哗哗地落下来,直下了一夜。傅春儿是伴着雨声睡着的,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晨间醒来的时候,似乎面颊上还湿湿的。
这一日照旧阴雨绵绵,只是雨势弱了许多。下午的时候,傅春儿陪着杨氏做针线,杨氏便嚷着头疼,傅春儿便张罗着,要陪杨氏一起去大德生堂诊诊脉。戴悦也自告奋勇,陪了出来。
三个人穿戴整齐,再各自撑上竹伞,一起出门去。只见所幸昨日傅阳带人清了阳沟,如今阳沟里的水湍急地流着,几乎漫到道边,要是昨晚雨势再大一点,或是没有事先清过阳沟,只怕这水,就要倒灌到院子里去了。
傅春儿看得直咋舌,这才与戴悦两个,一左一右,扶着杨氏,沿着东关街往大德生堂那头去。
进了大德生堂,先是个不认识的伙计上来招呼。傅春儿见了,不禁心里暗叹物是人非,自己只不过三个月不曾来,没想到大德生堂已经换过伙计了。
傅家母女儿媳三人,进了大德生堂,问清楚了坐堂的是周大夫。这位大夫已经在大德生堂坐堂多年,风寒头疼这等小毛小病,还真难不倒他。三人进了堂之后,周大夫正巧从后堂出来。岂料他见了傅春儿竟然像见了鬼一样,先是伸头看了看,确定没有看错,然后身子猛地向后一缩,几乎就要退回内堂去。
傅春儿奇道:“周大夫,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有些不舒服,稍等……不舒服,马上就来。”周大夫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一手犹自揪着自己的胡子,飞奔回内堂里去。
傅家三位女眷面面相觑,甚至连大德生堂的伙计,也觉得有些尴尬,连忙请杨氏等人先坐了。过了一会儿,周大夫才慢吞吞地出来,坐到他惯常坐的诊桌旁边,轻杨氏伸了手为杨氏诊脉,又看了舌苔,周大夫这才说——
“只是轻微的风寒,脉浮紧,舌苔白,吃两副药吧!”他一边说诊断,一边飞快地开方。周大夫写完,还没等墨迹吹干,已经有伙计接了过去,送到生药房那里去抓药。
“傅夫人服药之后,要尽量多多保养,切莫劳心劳累。”周大夫一边收了傅家的诊金,一边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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