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痛哭失声的田紫茹,傅阳什么都没有说,伸手又将辘轳放了下去,旋上来一捅,将田紫茹手边那个水桶彻底装满了,才将桶提了起来,淡淡地对田紫茹道:“走吧!”
田紫茹大约是觉得实在不好意思,渐渐止了哭声。若是以前,美人梨花带雨,总是该有随侍的小婢取出绣帕给小姐拭泪。然而此时田紫茹哭得眼睛与鼻头都红红的,却只能伸臂,用臂上那已经半旧的“护袖”将面孔上的泪水都拭了去。
傅阳提着满满一桶井水,似乎毫不吃力。“谢谢——”田紫茹哑声说。
“没事——这些原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
田紫茹听了这话,有点惊异地抬头看傅阳。“人活一世,其实也很简单,一日三餐,每餐一碗饭,晚间一方卧榻,如此便能活下去。那日在田家巷,你也见过,市井小民,都是那么过活的。既然活着,就已经比那些在疫病之时失却了性命之人,要来得幸运多了。”
傅阳这话说完,没有再理会田紫茹的反应,直接大踏步地往街边这里过来,将水拎了,提到田家寓居的小院门口放下来。
这时候,街道这边,傅春儿正与一位青衫老人立在一处,见傅阳过来,连忙招呼道:“哥哥,哥哥快来呀!”她郑重介绍了,“这是我哥哥,大号叫做傅阳。”
“这位是……”傅春儿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介绍身边的这位老人才好,她知道老人家是谁,却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曝露身份。
老人家偏又不给傅春儿解围,一个字不说,只在一旁笑着。
傅春儿眼珠一转,便道:“这位爷爷人称‘苦瓜老人’,哥哥你就叫他苦瓜爷爷好了。”
傅春儿身畔的这位老人,就是靖江王朱若极,他平生最爱苦瓜,当日傅春儿曾经玩笑称呼他“苦瓜老王爷”,他也风光霁月地受了。此刻傅春儿见有旁人在场,不想透露王爷的真实身份,便捏了这样一个称号,果然靖江王闻言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忤。
傅阳赶紧过来,向他见礼。靖江王受了,点点头,道:“好小子!”跟着他转头过来,对田紫茹说:“你家是当日田贵妃的后人?”
田紫茹双目兀自发红,听了点点头,也朝靖江王福了福身。她劳作之时,也曾见过这位老人家,只是不曾正经招呼过。
“小丫头,”靖江王见了傅春儿,眉花眼笑地道:“我又堆了一爿石头,你随我来看看吧!”
“好!”傅春儿想也不想便应下。
“傅阳小子和这田家的姑娘,也一起跟我来。”靖江王说话不容质疑,傅阳忍不住与田紫茹对望了一眼,两人默默无声地随着靖江王与傅春儿的步子,朝小院里面去。
而靖江王带着三人,竟从院子后面的一道小门里出来,走在广陵一座似乎最平凡无奇的小巷里——“这里叫做花园巷,小丫头你记住了。”靖江王说,傅春儿自然赶紧点头,不过她还是有点好奇:“爷爷,您不住在广西了?”
“广西?”靖江王忍不住笑起来,道:“广西那头的事情都交给世子打理了。我只出来四处游荡闲逛,怎么,小丫头看不过眼了?”
世子?田紫茹与傅阳听了这话,才大约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老人,身份大致有多么的尊贵。两人互视一眼,田紫茹刚才被靖江王一言喝破了身世,此刻脸色有点发白,但是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四人一行,往南又行了数步,算来应是田家寓居的院子后面,四人来到一处院落前面。傅春儿见那上面题着“双槐园”三个字,想这不晓得又是哪家的私家园子。
进了院子,再往里走,穿过一扇月洞门,这一带都是粉墙,里面是一座庭院,隐隐地可以见到高出院墙的假山湖石。
傅春儿笑问道:“苦瓜爷爷,您在这里又堆了一爿湖石?看上去比个园里的堆石还要特别些。”
靖江王笑道:“你们都进来看看,想到什么都告诉我。”
傅阳愣道:“我?”
苦瓜老人虎着脸说:“自然有你在内!啰嗦什么?”
傅阳的本觉得自己不是惯读诗书之人,再风雅的事情在他面前也直接视若吃饭睡觉一般等闲俗事。眼前这位老爷爷,虽然貌似与自家妹妹相熟的样子,但是却要他也随着进来,看园子,看湖石,还要说出道道来——
傅阳本不喜欢做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不过眼前这间,他反正半点把握都没有,眼看着傅春儿与靖江王两人说说笑笑,已经往院子里面去了,干脆回头朝田紫茹望了一眼,朝她点点头,也往园子里面过去。
甫进门,门厅处有一园子不大,却有一片五分左右的水面,湖石在北面依水面而叠起,西面是主峰,主峰峻峭苍劲,接着便错落迤逦,往东面去。山石下面,可以见到两间小小的石室,此时天光云影徘徊之际,石室之中,可坐可卧。此时已是秋冬之际,但遥想春夏午后,石室清凉,坐卧期间,想必自有一番惬意。
而池水的南面,则大大小小共有三座水榭,俱是楠木修成,与石山遥遥相对。其中一间水榭西面,修着一间“半壁书屋”,石板将屋子隔成一半,半壁是书屋,半壁是棋室,中间隔着流水,足见匠心独运。
田紫茹迈步进园,惊异于此园的豪奢。广陵城中,名园众多,田家豪富之际,她也曾亲见过几间,只不曾见过有这样大水面的。而池畔对面的堆石,也实是她平生未见。田紫茹一时有些茫然,此时竟不知置身何处何地。她微微张口,走到南面池畔的水榭前,呆呆地凝望着这一池碧水。
然而在这碧波之际,她突然见到了什么,不禁上前一步,那景象便倏忽消失,然而她退后一步,那景象却又出现。田紫茹张口欲呼,此时艳阳在天,水面上也粼粼的映着波光,可是她偏生在池面上看见了一轮明月。
她提起头来,往西面园门处张望,却突然见到傅阳就在她身侧半尺之处,两人距离之近,几令人错愕。
田紫茹心里不知是喜是愁,她看到傅阳与她并肩而立的景象,而这景象,竟是在西面壁上一面巨大的西洋镜之中。她仿佛见到镜中的自己,似乎浑忘了如今的困苦,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段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日子。然而最美好的景象,莫过与傅阳与她立于一处,分明是一对璧人,珠联璧合。田紫茹看着,想象着两人终能够成为眷属,双宿双栖,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然而,镜中女子在微笑之际,镜中傅阳的身影却走动了半步,一下被田紫茹自己的影子所遮蔽。镜中的田紫茹,一时立刻又变得形单影只,再细看镜中此女,身着布衣,不施脂粉,形容憔悴,一脸的苦相,哪有半点原先美貌佳人的样子?
田紫茹敛回目光,往立在东首的傅阳那头看去。傅阳此刻离她至少十余步远。
“你……”田紫茹欲言又止,她原想说,你竟这样讨厌我么?可是看着傅阳,她心中不禁浮出“自取其辱”四个字来。没想到,区区几个月之后,她竟也学会了自轻自贱,过去的骄傲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拾都拾不起来,这令她一时心中如同开了锅,被沸水浇着。
傅阳移动脚步,退回远处,似乎也捕捉到了水中那轮“明月”的倒影,待他想明白这原是堆石而成的假山之中,故意漏下罅隙,因此得以让人们在白日也欣赏到这“映月”奇观。他不禁叹了一声,道:“原来是水中月啊!”
水中月——
田紫茹突然心有所感,再转头朝西首的西洋镜看去,镜中立时又出现她与傅阳并肩而立的景象。
原来是如此啊,原来是一场镜花水月啊!
田紫茹疑心那老人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来点化自己的仙人。可是她自觉只是一介俗人,身在苦楚之中而不得自拔。她不禁转过身,寻找那老人的身影,一时不见,田紫茹登时朝着南面的水榭跪了下来,口中道:“求仙人点化,小女只觉得求不得、放不下,日日自苦——唯求解脱!”
园中一时安静,无人答应,只得她自己哑暗的声音在园中回荡。傅阳在远处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田紫茹。
田紫茹一时清醒过来,只道在傅阳面前出了臭,一时羞臊不已,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傅阳那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是傅阳朝田紫茹这边迈步过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良久,才听傅阳轻轻地道:“既已知道是镜花水月,便只有自己才能解脱自己。”
田紫茹一下用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却也不敢抬头,只道:“求教如何解脱?”
“镜花水月,原是虚幻!”傅阳稳稳的声音响起来,“既已明白这一点,那便过好每一日,让自己每一餐都吃饱,每日入眠之前都自问无再昧心之事。如此一日一日地好好过活,便不药而愈了。”
“真的?”
“自然,”傅阳道,“我日日便是这么过来的。”
田紫茹怀抱着最后的希望,颤声问了一句,道:“傅……,你可是已经定亲?”她心道,好赖便绝了最后的希望,或许这样可以令她终于死心。
“没有——”傅阳在这等事情上,绝不会说谎,“但是我家已经在替我议亲。”
田紫茹重新俯下身子去,眼前又隐隐浮现出刚才镜中的那幅景象,跟着便纷纷碎裂下了,跟着碎裂的,还有那从前她以为是痴心的,如今叫妄想的。
“田姑娘,”傅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要妄自菲薄,其实当日你与我妹妹的一番话,妹妹都转述与我。我与妹妹,都觉得你十分的——勇敢,相信你一定能一日日好好地过下去,日子便一定会好的。”
“勇敢?”田紫茹茫然不知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每一日都是咬着牙过来的,其中的艰辛,从来不足为外人道,而苦苦支持之际,竟然是傅阳一个外人,头一回称赞她自己勇敢。她真的很勇敢么?
——我其实只想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两情相悦,至不济也得是我自己看得上的人,与他一起过一生。
言犹在耳,田紫茹怔怔地回想着这些她曾与傅春儿说过的话,这般离经叛道的,从话本与戏文里看来的“不正经”的话,难道这就是为傅家兄妹所钦佩的,被认为是勇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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