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过来的是‘小山泉’的袁老板,”老曹进来告诉傅春儿,“想与茶社合作,说是下午小山泉客人们用的点心,可以由茶社专供。”
“哦?”傅春儿饶有兴味地听着老曹复述袁老板的话。“曹伯伯,那袁老板有没有说过他家原先是与震丰园合作的?”
老曹脸上赫然是一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表情,说:“这个自然,但是那袁老板只说他会与震丰园解释。”老曹笑笑,道:“其实解释起来也简单,只说是客人指名要的便是了。那袁老板背后,应该与帮里也多多少少有些干系,见到咱们这间字号,自然不敢不上来巴结。”
傅春儿掩口笑了一声,问:“曹伯伯怎么想这事?”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之前我也看过厨下那边,只要不做晚间的生意,几个厨子还是勉强忙得过来的。再找几个有灵性的学徒在后厨帮着,尽够了。”
傅春儿想了想,对老曹说:“曹伯伯,我看这样,莫若我们给‘小山泉’提个要求。”
过了几日,广陵城中渐渐传出了“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说头来,大意上是说广陵人家,早间该当去茶社喝茶,而下午自然是去澡堂子里泡澡的。最先传出这话的自然是“小山泉”,这话在“小山泉”内无人不晓,上至老板,下至跑堂的、擦背的,乃至修脚的师傅,无人不知道这话。渐渐地,透过“小山泉”的客人,这话便往整座广陵城里传了开去。
广陵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澡堂子,眼下大约有十几座,其中有一半是“半爿澡堂”,每年秋冬营业,而春夏之际歇业。而做得好早点,又能奉上好茶的,却寥寥可数,最红火的,便要算广陵城中新晋的字号——富春茶社了。富春就在“小山泉”对面,所谓近水楼台,因此傅春儿料准了袁老板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将这样的讲究传扬到整个广陵城中去。
因此,富春的生意便越发的好。
转眼进了四月,从歙州与湖州二府过来的新茶已经到了,而富春茶社的珠兰也开了第一批花。珠兰的花季较长,只要开花之后便不担心什么了。傅春儿大喜,便郑重请了尹大山出马,将魁针与龙井两样,配了香花,窨制成花茶。
茶制成之后,傅春儿满怀激动,连忙沏了一杯自己尝着。旁边尹大山在一旁劝着:“东家姑娘,这茶刚制好,还微微有些燥气,放一两日恐怕会更好。”可是傅春儿哪里还等得了一两日,她左盼右盼就盼着这“魁龙珠”的问世,眼下好不容易制出来了,哪里能耐得住不去品尝?
果然,恰如记忆之中的味道,头一泡,傅春儿先观魁针之色,再品珠兰之香,尝龙井之味。余香在口之际,再来上一泡,整个人正好可以在这茶香氤氲之间,闭目养神,好好放松一番。
然而,只听见脚步声匆匆,富春的伙计赶了过来,对傅春儿说:“东家姑娘,有一位客人指名要见你。”
傅春儿睁开眼,奇道:“要见我?”
“是——”那伙计指了指窗外小院里那座茶棚。
傅春儿将小脸凑到窗棂边,瞅了一眼,便吃了一惊。她稍稍整了整衣衫,见自己身周没有什么会失礼的地方,这才出门,来道茶棚下,低声叫了一声:“黄五爷!”
来人正是黄五黄以安。只见他面有倦色,整个人也黑瘦了不少,身上的衣衫也是半新不旧的。傅春儿过来叫人,他头也未抬。
傅春儿叹了一口气,心道,怎么这黄五,看上去怨气这么重?
她想了想,便叫伙计去准备一份“八珍笼”,再将刚制好的“魁龙珠”给泡上一壶来了。然后,傅春儿便自己坐在黄五座位的打横处,眼观鼻,鼻观心,无比认真地研究起自己的指甲来。
“这位爷,东家姑娘,茶来了——”
黄以安听见“东家姑娘”这个称呼马上翻了翻眼皮,转头看了看傅春儿。傅春儿没理他,只继续数着手指上有几个“罗”,数得极认真。
黄以安一肚子的脾气似乎就立即给憋了回去。他只继续闷坐着,岂料傅春儿突然冒出来一句:“再不喝,茶就凉了。”
黄以安一愣,端起茶,闻了闻便放下来,说:“爷不喝花茶。”
傅春儿没理他,翻过手,开始数指甲上的“小太阳”,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一句,“一会儿吃食上来,你吃腻了或是吃噎着,我才不会管你。”
黄以安听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过还是勉强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眉头皱了皱,又仔细看了看茶汤的颜色,说:“这……这不是市面上的花茶,你,你是从哪里得的。”
“这位爷,小心烫,这是’八珍笼’。您请慢用。”伙计将一整笼点心给送了上来,再将一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在黄以安的面前。
黄以安见到了“八珍笼”里的点心,这才眉毛一挑,说:“小丫头,你……你不简单么!这,这都是你叫人弄出来的?”
傅春儿这才抬起头,朝黄以安一笑,说:“黄五爷,您尝尝吧,这都是以前我家铺子没做过的吃食。”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傅春儿心想,看看这位大食客黄五爷,还有什么可挑的。
黄以安用筷子拨了拨蒸笼之中的一样面点,问:“这是什么?”
“这叫做翡翠烧麦。”傅春儿淡淡地答道。这件小点,馅儿心用绿叶制成,那油油的绿色透过薄薄的烧麦面皮现了出来,整个烧麦通体碧色,真如一块翠玉一般,挟在盘里,被洁白的碟子一趁,煞是好看。
黄以安挟了一个放到口中,细细嚼了,赞了一句,接着又挟下一个。傅春儿连忙说:“五爷喝一口茶,小心腻口。”
翡翠烧麦,口味亦甜亦咸,上面还点缀着细细的火腿粒,鲜美之中,各种味道相互辅佐,甜润盈口,那青蔬的香味愈加浓烈。黄以安依言喝了一口茶,咂咂嘴,仿佛才觉出这茶的好处来,说:“小丫头,你这茶,是专门为了这些点心而制的?”
“是——”傅春儿笑着应道,接着便看着黄以安一一尝了一遍那些他从未尝过的点心,而后又一一点评了一番。傅春儿便都一一记在心中,准备等黄以安走后,赶紧去与陈永祥说一说,看看有什么可以改的地方。
谁知黄以安一时吃饱喝足,将筷子在桌上一甩,说:“小丫头,你可对得起我?”
傅春儿脸便沉了下来,说:“五爷这说得什么话!”
“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个字都不曾送与我?我昨日刚回的广陵,今日过来,才知道这里竟然是换了字号,换了主家。而你,你什么时候成了人家的东家姑娘了?”黄以安说话之间颇是郁闷。
“五爷可知道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傅春儿不由得声音扬了起来,惹得经过的伙计不由得往这边多溜了几眼。
“知道——是我那三哥……”黄以安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话刚出口,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傅春儿恨得几乎想拿筷子去敲黄以安的手,这个人,明明来龙去脉已经大概都明了了,明明是自己家人理亏,却居然有脸这样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
“你当日,哪怕是给宛如送个信,我也必能赶回来处理这件事情。你家何至于……”黄以安声音小小的,一只手在转着茶杯,一边说着。
给黄九小姐送信?傅春儿免不了想起那日在黄家门口受到的屈辱,她心里的一团怒火又腾地扬了起来,道:“我给九小姐送信?罢了,我家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就能劳烦你家的千金小姐了。再说了,这件事情,在暗中作怪的是什么人,是你黄五爷的兄长。我一介小小百姓,去挑唆你黄家的手足之情,你当我吃饱了没事干自己去找死?”
一番话就像爆豆子一般从傅春儿口中蹦了出来,黄以安登时就觉得胸臆之间立刻就被一股无明之火给填满了。他原是已经知道了震丰园是怎样设计傅家的,也知道傅家一介平民,在黄家面前根本不敢开口说些什么。他甚至也犹豫过,若是自己当时在广陵,会不会为了给傅家出头而公开与自己的庶兄对着干。毕竟在自家长辈眼里,黄三是黄家的人,震丰园是黄家的产业,而傅家,傅家什么都不是,自己背地里补偿一点银两,也就是。
然而傅春儿竟然搭上了什么人,成为了这样大一间茶社的“东家姑娘”,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看起来是得偿所愿吧。黄以安早就觉得自己心中一股子酸涩,再加上被傅春儿这话一说,登时——黄以安沉下脸,说:“我好心好意地过来看你,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傅姑娘,你兰心蕙性,开个什么劳什子茶社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你要晓得,广陵城中,并不只是你一个有能耐的。好么,连富春这等与你闺名相干的字号都用上了。回头真别怪我与你对着干,我……”
黄以安攥紧了拳头,差点便要在桌上敲下去,说:“我也要开家茶社,字号,字号就叫做’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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