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桐挖得很深,半腐的白骨逐渐露出来,有两只头颅,可见土底下埋了两具尸骸。两具尸骸的骨架皆小,应该都是年轻女人。他瞬间明白了:这底下埋着的,应该是苏虞溪和丫鬟春荣。周峦不是善类,他本就同许国夫人、常蕙心一伙。十有八九,新婚夜他们合力谋杀了苏虞溪,将她的尸体悄悄运进隔壁掩埋,让常蕙心代替她成亲。而丫鬟春荣,不是突然回了老家,而是知晓了他们的秘密,被残忍杀害。
容桐凄凄一笑:自己真傻,当初还担心许国夫人牵连了周峦,这会儿想明白了,许国夫人就是专程来周府避难的。
容桐在地上蹲了许久,却不觉腿麻。他神情一晃,再一想:自己手上抓了尸骨,竟然不感到害怕。容桐猛地站起身,仰天长啸。他笑得特别开心,两侧嘴角扬得极高,全世间都欺骗他,背叛他,这幽幽黑夜将永远持续,黎明不会再来。
容桐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下了雪,他带着疲态,在寒冷中上朝。本来打算向皇帝禀明真相的,谁知皇帝居然病了,第一次罢了朝。百官已散去,容桐却仍不甘心,在宫门外踟蹰,亲眼瞅见皇帝和周峦同归。
容桐心下一沉,暗道陛下危险!却又碍着周峦在侧,语塞无话。他许久未见周峦了,一时见着,兄弟情义忽然就念起来,胸膛内塞得满满……所以,待到皇帝问话的时候,容桐改变主意,哪怕只言片语,也未向皇帝透露。
容桐和周峦一道回府,路上嘱咐了几句,见周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忠告听进去。回到家,关上门,父亲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容桐直叹这世上知我者无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可是知我者寡,不知我者众。
他心中生出委屈来。
也不知容桐在闷在书房里,自个叹了多久的气,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打斗声。容桐大惊:家里进了贼了?
他急急跑到前面院子里,瞧见两个个蒙面汉子,正在围攻容父一人。容父没有武艺,还醉了酒,正似跌似滚了躲闪……两名蒙面刺客皆持剑,招招凶险,都戳在距离容父身体一寸远的地方。
容桐眼里只有父亲,他完全没有思考为什么两名武功厉害的刺客,要对容父招招留情。容桐扑过去,挡在父亲面前,毅然道:“要杀杀我!”
他没有武功,不能救父亲,只有替代父亲去死,以全孝道。
刺客凶恶,目若铜铃,持剑对准容桐。四人两对,只有咫尺之遥。刺客叫嚣道:“臭小子,做什么美梦呢!主人命我取你全家性命,活口留不得!”另一名刺客也道:“正是,岂有许你讨价还价的美事!”
容桐双臂伸得笔直,若老鹰展翅般护住身后的父亲,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从不曾与人结仇怨,你家主人为何如此狠毒,要害我全家性命?”
两名刺客互相望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商量,便有一名刺客告诉容桐:“臭小子,我家主人便是当今天子。”另一名刺客附和道:“正是,说出来你也拿陛下没办法。”
容桐心中一颤,亦感觉到身后父亲的身子也在瑟瑟发抖。因为难以置信,他的四肢僵硬无法动弹:陛下……为何突然要杀他?没有任何缘由,说不通啊!若是谢致、周峦等人要杀他灭口,还说得通……
容桐发呆,两名刺客却不呆,剑往容桐身前送,口中叫道:“且送你上路!”容桐的身子仍然僵滞,只感觉背后有人手扣上他腰间,用力将他往旁边一推,待容桐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阿爹!”
两柄寒光凛凛的剑锋,已经插入容父胸膛。仿若石掷湖中,血花四溅,喷洒在桐树干上,绽放成更盛开的赤花。许是树干上的血映入眼帘的原因,容桐的双眸变得通红通红,他一头猛地向其中一名刺客腰间撞去,想要和刺客拼命。也不知哪里来的犟牛力气,竟将刺客撞得后退,拉拉扯扯中,刺客腰间的一枚令牌掉下来。
令牌上漆着一个金色的“汉”字,这是汉王府的令牌。
容桐瞪眼,旋即抬头,却望见两名刺客脸上俱显出惊慌之色,匆匆捡起令牌。许是太过心虚,两人竟顾不得再杀容桐,纵身翻墙而逃。
容桐呆了会,才想起受伤的父亲,倏然转身,蹲下来查看容父伤势。容父的身上全是血,血腥味和尚未散发的酒味混在一起,激得容桐鼻中一酸,流下泪来。
容父许是仍醉着,躺在地上,手捂住伤口,微垂眼皮笑呵呵,“别哭,为父死不了。”
容父吐纳了几口气,时急时慢,容桐听着更伤心,将双手往父亲背上放,想打横抱起父亲,口中道:“阿爹,我带你去找大夫。”
“找什么大夫,你爹我就是最好的大夫。”容父瘫在地上,告诉容桐:“你去我房内,左首柜中第三层第二个抽屉,雕着玉兰花的那个盒子,里头装的是止血药。再到底层第一个抽屉拿纱布,一并取来,为父教你如何上药。”
容桐把眼泪一擦,吸吸鼻子,飞奔着去取了来。容父教导他上好药,又道:“琴父,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牢了。”
容桐点头:“孩儿铭记。”
容父道:“你去药铺,照这个方子抓七副。三七,一钱;仙鹤草,一钱……”竟是教他去抓治伤的药。
容桐一字字记牢了,方道:“阿爹,孩儿去抓药,将您一个人留在屋子,孩儿不放心。贼人定会再来袭,阿爹在这里危险!”
“贼人不一定会再来袭。”容父努力调整呼吸,平缓道:“倘若他们真的来袭,我们就赌一把,赌他以为我爷俩会逃难,避去别处,不会傻到还留在家里。”容父半醉半伤,两眼睁不开,“就留在家里吧,你速去抓药,为父睡一会,也好恢复精气。”
容桐不同意,“性命安危,岂能做博弈!”
容父闭着眼睛推了容桐一把:“快去!你要是去了晚了,你爹没喝上药,才是真有性命危险!”
容桐一听,立马往门外奔,去药铺抓药。都是常见药材,很快配齐,容桐揣着药包回来,一颗心上蹿下跳,总觉得家里还要出事,放心不下。及至府前,容桐手上还在推门,口中就已经开始唤:“阿爹、阿爹!”
还好,容父仍好好地躺在床上,贼人没有再来。
容桐松了口气,亲自给容父煎药。他握着扇子扇炉火,只觉这炉火怎么越来越不燃……容桐心急,臂腕用力,越扇越快,恨不得这药能一刻煎好。可惜日光不为人操控,仍耗了一个时辰,药才煎好。容桐服侍父亲服药,这药里有几分催眠的副作用,容父喝了,沉沉睡去,容桐守在床边。无人交谈,他一个人乱想,心思越想越阴沉,到最后,那掉落令牌上的“汉”字,在他心里无限放大……
容桐的额头突了几下,目光阴森,猛地站起来转身,竟带起了一阵风。他冒着积雪,赶往宫内。
皇帝已经在殿内恭候多时了,听闻内侍来报,容兆尹求见。皇帝勾起嘴角,徐徐道:“速宣。”
容桐入内,目不斜视口不多言,旋即跪下:“微臣容桐,参加陛下!”声音和行动一样干脆。
皇帝抬手,允了平身。待容桐直起身来,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前倾了身子,仔细俯看,不久便蹙起眉来。皇帝抬了抬手,示意殿内伺候的内侍全退出去。内侍旋即退下,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皇帝方才关切道:“容爱卿,你这袍子怎么似沾了血般,脸上也有倦色,发生了何事?可是有什么冤情,速向朕禀来,朕替你主持公道!”
容桐猛地双膝跪下,关节撞在玉石地面上,发出轰然响声。他磕头道:“臣犯了弥天大罪,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不求陛下饶恕,只愿陛下不要再蒙在鼓里。”
皇帝满目惊诧,似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全不知情:“容爱卿,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站起身,从金阶上踱下来,不疾不徐走到容桐身边,轻柔拉起他:“来,起来,究竟是有什么事,慢慢同朕说。”皇帝又道:“虽然朕同你是君臣,但朕批了你卷子,亲自拔你上来,看你这一年来的表现,其实心里一直……都当你是后生晚辈看。”皇帝和善而笑:“你这孩子,能犯什么错?朕一直很看好你,不妨提前告诉你,朕心底,一直将你当做将来宰相的人选呢。”
容桐听闻这话,一鼻两眼俱酸。他不再做它念,仍执意跪下,将自己如何丢了上京赶考的银两,如何随人去盗皇陵,如何在玄宫中遇着常蕙心,再同常蕙心一路上京,遇见周峦。再到常蕙心替代苏虞溪,甚至连七夕夜五人同放河灯……知无不言,全向皇帝交底。
皇帝听完,沉吟须臾,问道:“容爱卿,你知不知道,这常姑娘是因何机缘死而复生?”
容桐摇头道:“臣不知,怕是什么法术吧?”
“是何法术?可令人死而复生,还能长生不老?何处可寻会这法术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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